轎車是紅色的,像攤血,被潑在窗外、樓下、行車道靠右側的桔瓣路燈旁。那個位置經常停車。在車道邊緣,是幾截扁扁的青石路牙,由於屢受車輪的碰撞、輾壓、撼動,此時,它們並沒牢牢地埋在土裏,而是鬆鬆垮垮地浮出地表,並且,還被歪歪扭扭地拱進了草坪。這時候,轎車的兩隻右軲轆搭在草坪邊緣,那種若即若離的接觸,似斷還連的關係軲轆和草坪的接觸與關係,顯示出車主停車時的馬虎和倉促:絕非有意損害草坪。也就是說,受到損害的草坪是無辜的,但不能就此認為,用車軲轆侵擾了草坪的車主就不無辜。
“走吧,他們需要家庭氣氛,咱得給他們麵子。”關子林站在窗口,衝樓下的車說。
“不。”蘇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裏的男人像關子林那樣,站在窗口,眼睛也盯著樓下的車;與關子林不同的是,他手裏,還握把槍,他用槍瞄準樓下車裏的另一個男人。他們倆,一個黑男人一個白男人。這也和關子林不一樣,關子林是黃種人,黃男人。“我和他們又不熟,我對那種虛偽的家庭氣氛也沒興趣。”
“我說過我錯了,我檢討了,我再不會那麼幹了……”
“你就說我不休息,或出差了。”
“我的毛病就是不會撒謊,太誠實。這種事兒,不會有第二個人跟老婆說。”
“以後你可以不再誠實,對我什麼都不說。”
“可我不會再幹那事兒了。”
“你也可以在別的事上撒謊。”
“我不會,至少對你我永遠不會撒謊。”
蘇菲不說話。
“對你我永遠不會撒謊……你不相信?”關子林不看窗外了,扭頭,看蘇菲。
“我,相信……”對著電視,蘇菲也能感覺到關子林的目光,那種可憐巴巴的目光。
“蘇菲,原諒我吧,別賭氣了。”
“我沒不原諒你,你知道我不願意見生人,習慣了在家看碟……”蘇菲扭過頭,接受關子林的摟抱和親吻。不接受又能怎麼樣呢?關子林已經蹭到沙發邊上了。
“怪我冷落你了,以後我多陪你。”關子林的親吻像個新手,沒有舌頭的參與。“可現在蘇菲,你得想想我的麵子。你不給他們麵子行,可我在他們眼裏……”
“那要不你先走。”蘇菲輕輕推開關子林,“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後去。”
“你還後去啥,我這現成的車……”
“我不打車,坐公交車。”
“你又來了……我不是舍不得打車,我是說咱倆一塊去多好。”
“那,你等我吧。”
“哎哎我等你我等你。”關子林站在廳中央,看著蘇菲不緊不慢,也不敢催;但不催他又焦躁不安,隻能選擇離開。“我先加油去,再回來接你。你稍微快點”
關門的聲音響過以後,蘇菲停住手上動作,呆愣了片刻,然後慢慢走到剛才關子林站過的地方,手撫窗台,望向窗外。紅轎車,綠草坪,連接它們的黑車軲轆。剛才她是通過關子林的眼睛看它們的,現在看它們,她用自己的眼睛。
關子林出現在行車道上。蘇菲往後縮縮身子,掩在窗簾後邊。窗簾是肉色的,被攏成一束,滑順、柔軟、手感極好,似乎能和蘇菲水乳交融。如果這時關子林抬頭,看三樓的這個窗口,是看不到蘇菲的,隻能看到束攏到窗子一側的窗簾;即使他看到的是蘇菲,肉色的窗簾也容易使他產生錯覺,使他注意不到蘇菲在看他;而蘇菲,卻能把他的行動盡收眼底。身後的電視裏傳出聲槍響。蘇菲沒回頭,她知道那個站在窗口的黑人終於開槍了,向那個坐在車裏的白人;隻是,這一次不是剛才那次。剛才那個黑人若想射擊,時機絕佳,但他錯過了機會。他猶豫了,膽怯了,手軟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白人把車開走,還一路吹著優雅的口哨。這一回,他抓住了機會,盡管這一回他是在哪、以怎樣的角度、抓住了個怎樣的機會開的槍,蘇菲不清楚,但她知道,他擊中了那個白人。劇情需要他謀殺他。
關子林像電視裏那個躲過第一次槍擊的白人那樣,把車開走了,甚至,蘇菲還聽到了他優雅的口哨聲。不過他不吹口哨,這她知道,不優雅的也不吹,不會吹。蘇菲離開窗口,回到沙發旁,用遙控器關掉VCD和電視。她最後看到的鏡頭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在舉行葬禮,為那個死於謀殺的白種男人。在送葬的人中,那個謀殺白男人的黑男人也在,也麵露哀色,也淚水盈眶,他把一大束鮮花扔進置放棺材的土坑裏。口哨聲起。
蘇菲穿好外衣,整理好麵頰嘴唇眉毛耳釘項鏈,對著鏡子打量自己。這時,關子林的電話掛了進來。我回樓下了,他說;我馬上下去,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