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太太沉默了。也許是出於同樣是母親的心情,她看阿黛的眼神慢慢地柔和了,“好了好了,就這雙和那雙包起來。其他的就不試了。”
阿黛點點頭,連忙照做。
黎太太取出信用卡,又隨即挑選了一雙小男孩的皮鞋。阿黛在為她結算萬元多的付款時,又忍不住地問了句,“黎太太,您的小少爺有沒有跟您提過,幼兒園裏經常出現一個怪叔叔,偷窺小朋友?”
黎太太愣了下,突地諷刺地笑了,“沒有啊,這該不會是你女兒用來逃學的借口吧!我兒子今天倒是跟我提過,你女兒在班裏經常撒謊騙人呢,說自己的媽媽如何地高貴,爸爸如何地慈祥……結果被人揭穿了,媽媽隻有個店員,至於爸爸,根本沒有……”
阿黛啞口無言地,隻得僵硬地屈身送黎太太至門口。
貧窮的人,真的沒有尊嚴嗎?還是貧窮的人,才那麼在乎尊嚴呢?
這天下了班,阿黛去幼兒園接女兒。
去得晚了些,幼兒園的門口早已經被無數的高級汽車占領成了一座迷宮。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其中,透過玻璃窗看見一張張嬌貴又稚氣的臉,在保姆的照料下傲慢地噘著嘴。
那些天生就頂著光環出生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兒是截然不同的。
她失落地,突然明白了這一點。然後在騰騰的汽車廢氣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女兒,和站在女兒身邊嚴肅的老師。“你知道嗎,你的女兒居然逃學!”老師惱怒地說著,甚至從表情裏看不出一絲對家長的尊敬。隻是居高臨下地,斥責著阿黛女兒的錯誤,“今天中午應該午睡的時候,我發現她獨自偷偷地想離開幼兒園,要不是被及時阻止,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你平時是怎麼管她的?一點規矩都沒有,讓老師怎麼教她?”
“……這,對不起老師……我會回家好好教訓她的。”阿黛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兒,發白的嘴唇,和發白的雙腳。
“可是……”女兒忽然顫顫地聲辯,“我很害怕啊,午睡的時候,有一個怪叔叔一直在窗外瞪著我……其他小朋友都睡著了,他企圖要進來……他一直看著我,我好怕,所以就逃跑……”
“你在說什麼?”老師憤慨地打斷了女兒,隨即又轉向阿黛,“你女兒在幼兒園裏經常撒謊騙人,我想你的確應該好好教育她了!象我們這麼一所高級幼兒園,怎麼可能有可疑人員出入?要知道我們這裏的孩子都是非富即貴的……大部分都是……”
“是,我知道了。”阿黛羞恥地垂下頭,無意識地,又端出她最擅長的謙卑的口吻。然後狠狠拉過女兒的手,離開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恍惚的時候,眼前漂浮著一雙雙濕漉漉的腳。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氣味,滴滴答答地落著粘稠的液體。等她恍然驚醒時,自己的手又一次重重地落在了女兒的身體上。
“為什麼逃學?為什麼騙人?”她無以名狀自己的痛苦,和那些在五髒六腑爆發的轟炸。於是隻得打罵得更加淋漓,用肉與肉的抨擊抵消莫名的失落和害怕,“你和你爸爸一樣,是一樣的……你們讓我受到的屈辱還不夠嗎?非把我折磨死了才甘心嗎?”
女兒嚶嚶哭泣著,卻沒有悲傷的神色。她任由阿黛的拳頭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臉上,胳膊上,胸口上。很疼,疼得漸漸開出青紫色的花朵,在她的身上燎原。她感覺自己也象是一朵斑斕敗落的花,隻殘下最後一朵花瓣還掙紮著留在花蕊上。
她快死了嗎……她吐出一口鮮血,癡迷地想……死了多好啊……反正沒有人相信她,也沒有人愛她……
“媽媽……媽媽……你究竟是不是愛我的……”她糊塗地問,可惜得不到答案。
阿黛看著自己紅腫的雙手,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無比後悔打了女兒,女兒斑斑駁駁的身體簡直就是對她的審判。
但卻不是悲傷的,女兒甚至不再哭泣了,而是久久恬淡地笑著。
“媽媽……媽媽……你究竟是不是愛我的……”
阿黛看著遍體鱗傷的女兒,說不出半句話來。
仿佛被熄滅了燈的房間,隻剩下女兒白皙的一雙腳散發著曖昧的熒光。
女兒在家休息了一天後,竟然主動要求去上幼兒園。阿黛驚訝,愧疚,她說,“……還是再休息一天吧……”
但女兒固執地搖頭。她上前,緊緊攀著阿黛的衣袖,用依舊浮腫的臉頰輕輕蹭著,“媽媽,今天你送我去上幼兒園吧。”
阿黛送她到幼兒園門口時已經過了打鈴的時間。空曠無人的門口,女兒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她又問了,一字一頓固執地問著,“媽媽……媽媽……你究竟是不是愛我的……”
阿黛深深呼吸著,回答,“當然,是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