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5年12月的一日,寒冷出奇。倫敦西北郊一座女修道院的窗上籠著一層水氣。如此,氤氳濃紫的遠山以及成片枯樹敗林就顯得朦朧一片。英國冬日裏的晴朗時光本就十分稀少,再加上風從山坳裏無休止地湧來,大地一片淒冷蒼茫。寂靜中,隱約聽到女修道院內幾個半敞的鐵欄門時不時傳來吱吱聲響。修女們已經到教堂裏去了,鍾聲長鳴,她們開始做彌撒。修女的休息室這裏就隻剩我一人了。
我是這修道院的見習修女。然而,在未正式成為修女之前,我不必每日到教堂去,也不穿見習修女的服裝。這很好。休息室的爐火燒得正旺,我正可以獨自站在窗前,抹淨一小塊玻璃,希望除了蒼涼的山丘樹林,還可以看到些有趣的東西。但是,自從七年前記憶的開始,除了這些景物之外,什麼也沒有。而這年的十月裏某一日,我年滿七歲。從未有人告訴過我關於我的一切。記得在兩年前,我已在漸漸淡忘這類所謂無聊的問題。或許有些事情十分明了——七年前被棄於修道院門廊下。更不可能有什麼人來接我……
漸漸地,我聽到了一種聲響。不是鍾聲,也不是寒風中的鐵門,更不是讚美詩。這是我極少聽到的,來自倫敦的奔馬聲。
於是,我懷抱一本祈禱書坐回了爐火旁。想必沒什麼值得一看的,或許又是哪位身份高貴的女孩子來了。所謂的捐贈,實則是在衣著樸素的年輕修女們麵前展示她們華麗的絲綢裙袍和精致的卷發。多無聊……多討厭!現在難得是我一個人,沒有幫助打掃房間、走廊的任務,也不必被提問起關於《詩篇》①的內容。這段時間也許可以做些活計——將手絹上的圖案形風鈴草繡完。
聽到修道院前門被打開,似乎真來了高貴的人。那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華貴喧囂,打破了這與世隔絕修道院中的聖潔平靜。我依是偎依著爐火,將祈禱書放在膝上,目光毫無目的地投向窗外的蒼茫天空。然而,身後的門卻開了。
修女的聲音響起,“索康特,您怎麼了?”
才發現,膝上的那本祈禱書剛剛硬生生地落地。
“請到院長那裏去吧。有幾位來訪者想要見您。”她彎腰替我撿起祈禱書。那是一本很舊的書,紙又薄又脆。
穿著七年來從未改變的灰暗色調衣服,我走下休息室昏暗的塔樓。一步,一步,我十分謹慎細心地摸索著台階。黑暗中,我什麼也不想。因為不知道該想什麼。隻是猜測般地找著下麵的台階,一步也沒有錯。我沒有握住項上的木製十字架,反而雙手自然下垂,挨著比修女服好看不了多少的粗布裙子。忽然間,竟意識到自己或許並非那個乖乖捧著祈禱書的七歲見習修女。那麼我是誰,是什麼呢?黑暗中,我似乎感覺不出自己的存在,或許我已經融入黑暗。就在魔鬼黑暗陰冷的恐怖喉嚨中,沒有掙紮,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恨。反而從容邁步。眼中黑眸恰如地獄深潭,是七歲小修女的冷漠。但這樣的冷漠背後,卻掩藏著不為人知堅定高傲的靈魂,那是彼列②之女。
就是這一片永無盡頭的古墓甬道的黑暗中,隨著我的腳步,暗藏的鬼怪紛紛忙不及地躲閃。我竟然沒有絲毫驚懼與詫異,似乎是全身發出妖異之光的妖女,在眾鬼魅麵前,高高在上。
起風了,這甬道中頓時充滿異世界之風。我的烏發飛揚,如神話中墨杜薩的千萬蛇發。
但是,一道光芒出現了,我撫好樸素的衣服,頭發依然是嚴緊的發髻。緩緩向前伸手一推,刺眼迷離的光霎時充滿整個世界。如同從幻想的異界回到正常人間,我是聖衣會女修道院的見習修女、單純樸素的孩子。
在修道院會客室中,我已經被凍得顫抖不止。之前,圍繞著幾座堅固得殘忍的寂寞石墓的回廊裏灌滿了風,我卻不得不經過那兒。但來訪者卻認為我是因為陌生的恐懼而顫抖。這或許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我事實上沒有絲毫恐懼,隻是這所女修道院裏很少有男賓來訪,我不免詫異。他們看上去倒是優雅和藹,和院長的談話我聽不太懂,隻略微知道他們是倫敦來的貴族。但我明白,按照修道院的規矩,我不能見他們。我既好奇又覺得無聊,心中想著要把手絹上的花繡完成(做活計的什物就放在裙擺上的一個麻布口袋中)。但也想弄明白,這些人要見我幹什麼……然而,他們最後卻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