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車,隔著高深而黝黑的鐵柵欄,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從我麵前走過。他穿著囚服,臉上的胡須已經留得很長,遮住了他原本清秀的麵龐。但也隻是一瞥,我甚至沒有看清他蓄著胡須的正臉的模樣,他便轉過身,朝著囚車的方向走過去了。他沒有看到我。他的腳步堅定而決絕,像極了當年我最初愛上的那個少年。我看得入了神,我回想起二十年前,他也是這樣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留下青春的背影,讓我做了十年的夢。直到他走上囚車,囚車的鐵門被轟然關上時,我才頹然醒悟過來,喊出了那個我一度在心中默念了千萬遍,卻始終沒能叫出口的名字:“問林——問林——”
伴隨著我歇斯底裏的喊叫,淚水沿著麵龐滑落,破舊的囚車發出巨大的啟動聲,瞬間開出了我模糊的視野。他終於還是沒有回頭看我,就像二十年前一樣,我盯著他慢慢走遠的背影看了半天,他卻始終沒有回頭。如果當時他回了頭,或許,我青春時代夢中出現的種種場景都會成真,或許我會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或許,所有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每一次,在我深深愛上他的時候,他都隻留了一個背影給我;而能讓我從此陷入萬劫不複的,永遠都是這個人的背影……
秋是了解我的,她始終沒有從車上走下來。她默默地看著我沉默,看著我哭,看著我崩潰,看著我歇斯底裏。她知道,這個時候,任何安慰對我而言都是無濟於事的,她也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打擾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了解我的一切,接受我的一切,她無原則地幫助我達成一切我想達成的願望。隻是二十年前,我對她還沒有如此信任,或許我隻是害羞,我終究還是沒有把內心最美的那個秘密告訴她。二十年後,愛恨逆轉,直到現在她或許還認為,我是討厭囚車上的那個男人的,甚至對他恨之入骨。沒錯,愛恨的顛覆隻需要一瞬間。
不知過了多久,我重新坐回車裏。“現在去哪兒?”秋沒有看我,眼睛盯著方向盤,簡單地問道。
“回家吧。”我無力地說道,“現在除了回家,我還能去哪兒呢?”
我似乎期待著秋能給我一個更好的答案,但她沒有回答我,而是徑直啟動了汽車,朝著我家的方向駛去。那個家裏,現在還住著我的父母,還有我兩歲的孩子。
站在父母家的樓下,我一時失去了踏入那個家門的勇氣。秋看出了我的猶豫,鼓勵地說道:“沒事的,回去吧。我陪你上去。”
我點點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跟在秋的身後走上樓去。
三十一歲那年,為了買下這間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我花光了畢業八年辛辛苦苦打工掙來的一百萬塊錢,還從銀行借了一百萬塊錢。我不知道從銀行借的這一百萬塊錢有沒有還清,自從我三十五歲丟了工作以後,我便沒再還過房子的貸款。我想大概率是秋幫我還了的,她家很有錢,而且她根本不在乎錢……我甩甩頭——這些身外之物,我已經好久沒有為之勞神費心了。
秋敲開房門。越過秋的肩頭,我看到年邁的母親,抱著我那可惡的孩子。
“喲,瑞霖回來了。”母親開心地笑道。她的眼神很快回到孩子身上:“寶貝,媽媽回來了,快叫媽媽。”
母親臂彎裏的嬰孩眼睛盯著他的小手,順從地叫了聲“媽媽”。
我尷尬地笑笑,感受不到半點歡樂。
“瑞霖,你的眼睛好了?”隱藏在暗處的父親驚訝地說道。父母一生都很節約,大白天無論陰晴,家裏絕不開燈。
“是啊,我們去了首都最好的眼科醫院,這不,瑞霖剛出院我們便回來了。”秋趕緊說道。
無論是誰,都絕口不提問林的事。
“眼睛好了,就回去上班吧,那份留職停薪的工作,領導雖然為你保留著,但一直不回去也不好。”寒暄沒多久,父親便說道,“孩子的口糧,將來的教育,都需要錢。你知道現在奶粉錢有多貴嗎?我和你媽那點退休工資,根本就買不上幾罐。”
我看著茶杯裏的茶葉上下翻動,慢慢展開,沒有說話。我想告訴他們,那份工作早就沒有了,我也早就不想重回職場了。況且,我已經三十七歲了,而且有兩三年的空窗期,根本無法再和人才市場上的那些小青年競爭了。可是他們不懂,他們認為,人活著就要工作;他們的女兒這麼優秀,理應有一份工作為她始終保留著。
“我明天就去。”我口是心非地答道。
父母滿意地點點頭,不再搭理我,開始專心致誌地哄孩子。
母親耐心地將一顆鹵得正好的鵪鶉蛋掰成四塊,小心翼翼地塞進嬰兒的嘴裏,再用濕巾紙擦幹淨嬰兒的小嘴。
這是我從鬼門關走了一趟才生下的孩子,他長得並不醜。如今他已經兩歲多了,漸漸長大的臉上,已經有了他父親的影子。那個十五歲時讓我迷戀,二十五歲時讓我思念,三十五歲時讓我痛恨的男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