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人家家都關心的房子,李思恩有他自己的感受。早年房子小的時候他沒什麼感覺,現在房子大了其實也沒什麼感覺。沒房子住的時候感覺不好,但是房子多了的時候感覺也不見得好。有房子不去住,覺著浪費、可惜;但為了去住而去住,也是件痛苦、煩心的事,最終還是為物服務。這種感覺好像和“鐵門檻”與“土饅頭”的意思有些聯係。所以,55歲的時候,李思恩開始變賣他的房產。賣一處,就近建一所學校,餘款則設立成該校的獎學金,用以獎勵那些自強不息而又家境困難的學生,助他們完成中等職業教育的學業。3年後,僅剩下北京和杭州兩處住宅了。北京主要是劉嫄住,杭州則除夏天外,李思恩常住。
坐落在西湖西南角的杭州房子,一直由二哥照看著,夏天這裏隻有他一個人。也就是他,膽大,換別人,萬不敢獨自在這大山裏邊,照看那麼大的一座院落。
寧患寡而不忍不均的中國農民傳統思想法則,在李思恩的兄弟姐妹中間展露無遺。年輕的時候,李思恩看那個人更困難,就多資助一些,那家有婚喪嫁娶或遇到了大病大災,就多拉一把,且不對其他人保密。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有啥好保密的。然而,兄弟姐妹間的情義,不如夫妻間的感情深厚。嫂子和姐夫的參與,使親情變成了複雜得不能再複雜了的事情。這其中,數二哥鬧得最凶,他多次公開指責李思恩偏心。李思恩知道,他沒腦子,沒主意,肚子裏的火藥都是二嫂給裝的。二哥是個槍管,裝什麼藥,裝多少,何時激發,全掌控在他婆娘手裏。後來,一氣之下,李思恩誰也不管了。把錢散給那些不相識的人,還會落個謝字。一旦這樣做了,哥哥姐姐們的怨氣也都沒了,相互間反倒變和氣了,你說怪不怪。二嫂死後,二哥就奔杭州來了。
二哥到杭州是來對了,享福了,吃香的喝辣的。天道酬勤,他勤勞一生,應得。二哥像是個裝了永動機的機器人,不知道歇息。房間剛打掃好了,就去收拾院子,說給他雇個幫手,他死活不要。房子前麵是花草樹木,兩側置有健身器材,後麵種著蔬菜瓜果。多數時間裏,二哥都在後院忙活,他和蔬菜瓜果親。二哥除了抽煙,沒別的嗜好;喝酒隻是偶爾。旱煙太嗆人,於是李思恩就給他買香煙抽,高檔的。衣服他隻揀李思恩穿剩下的,給他買新的,他死活不穿,說穿新衣服渾身不得勁。二哥幹瘦幹瘦的,穿李思恩的衣服後尤為顯瘦。
幹瘦的二哥沒有病,連感冒都不得。傍晚時分,他願意一個人到六合塔附近去溜達,看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他看不夠。有一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他興之所致,一氣走到了西湖邊。天已經全黑了,燈光暗淡,遊人稀少,他繞有興趣地向湖裏呆望著。望著望著,他望見了湖中心有人在向他眨眼睛,跳著高地向他招手,分明還在叫他的名字。他揉了揉眼睛,沒錯,不是幻覺。一定是家鄉村裏來的人,遊西湖,在島上迷了路,看見自己,於是拚命地呼救。他隨李思恩去過湖心那幾個小島,似乎都得坐船去。但現在船都收了,隻能遊過去才行。他脫掉鞋和褲子,穿著背心短褲就下了湖,向前麵不遠處亮著燈、有人影的地方遊去。他遊泳的本事,是小時候在家旁邊的水庫裏練就的,不太規範,名字也不好聽,叫“摟狗刨”。摟著“狗刨”的二哥沒一會,就覺得不對勁:水渾,還有臭味,睜不開眼,喘不過氣。最討厭的是,腳下總有東西絆著。等他後了悔駭了怕,掉頭往回遊時,腳脖子上纏著的東西打了結,死死地把他往水裏拽。60多歲的二哥第一次知道怕了,拚命地喊,拚命地撲騰,沒多久就累得沒動靜了。
按約定,晚上10:30,電話準時響了,但卻沒人接;不停地響,還是沒人接。身在北京的李思恩慌了,急忙長途電話報警。第二天淩晨,一位與他要好的當地警官給他回了電話,讓他去認屍。
一個平淡寡言的北方農民,能夠沉在多彩喧囂的西子湖裏,難道不是命嗎?
骨灰盒就停放在二哥自己的臥室裏。過些天,李思恩會把它帶回老家的墳地埋了。
唉!二哥是想家嘍。
想家的二哥勾起了李思恩對小時候的些許回憶。
二哥比李思恩大5歲,小時候長得濃眉大眼,魁梧有力,除了黑,沒什麼缺點。他是李思恩的保護傘。那時的李思恩,屬於愛動嘴動手而又瘦小無力那類欠揍型的材料,沒人保護,早就缺胳膊斷腿了。哥倆唯一的相同點是,各自在本年級裏都是學習第一名。當時雖然沒人誇獎他們,但他們自己心裏還是滿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