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倒了,紅袖自是無礙了,我走到紅袖身前問道:“沒事吧,怎的方才不出聲?”我已知曉,這男人脅迫著紅袖許久時候了。
“公子看書時候不喜人擾的。”紅袖說著,又紅了臉,低下頭去,“我方才封了他聲響。”
難怪,這人看來也不像是個啞巴。隻是紅袖這般傻,幾乎令我那自我鐵石封鎖之心都有些觸動,這可不是甚麼好事,我早已決定的事情怎會更改,便又開口道:“還有客人在,你受驚了,先回房罷,今日午餐等下我送客之後準備即是。”
“是,是的,公子。”紅袖點頭,退身離去,她從來不會悖逆我的意思。
我這才看看身前倒地的男人。
“死了,不必看了。”那女子像是毫不在意,“不好意思,汙了你的清淨寶地。不過也無妨,再有三刻時候這便化作血水作了你的花肥了。”
我仔細瞧了瞧那男人,看不出傷於何處,此刻他麵色泛青,嘴角有烏黑血水溢出。追魂奪命針?看來有七分像,這女子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血月教追魂堂軍師,顧夕顏。
想到這,我看著那女子道:“不知顧軍師大駕光臨所為何事?寒舍蓬蓽生輝,陋室難入目,便不邀軍師喝茶了。”
“正是新茶時節,神算怎的這般吝嗇?”顧夕顏嫣然一笑百媚生,“神算果然天縱奇才,竹海十六重迷障名副其實,奴家可是費了千辛萬苦險些一把火燒了這千畝竹林,才闖過到了這謫仙居外,腿腳都酸疼得厲害了!”
我也回以淺笑,淡然道:“我雖足不出戶,卻也知曉顧軍師的能耐。一則輕功蓋世,流星趕月步如臻化境,區區十裏之距,斷不會勞累;二則顧軍師機智無雙,十六迷障自然來去自如——我設立這十六迷障也僅是防閑雜人等宵小之輩串門,當不得真。”
“嗬嗬,天知神算蕭易凡,看來傳言並不符實,果然人言不可信。”顧夕顏笑如桃花夭夭。
“讓姑娘見笑了。”我微微欠身,對這女子其實我並不畏懼也不好奇,已聽過不少她的事跡,白千年來這也算個異類,行事不拘一格得厲害,但凡事見得多了,自然也淡然了,“顧姑娘若無他事,我便不作陪了,恕不遠送。”
顧夕顏聽我送客,也不惱,反倒奇道:“你便不想知曉我所說人言為何?我且忘了,你是神算,自然甚麼都知曉的。”
我倒是不在意別人怎般叫我,反正在這竹海仙境呆著不問世事,不在意道:“江湖人謬讚罷了,不過知曉的比常人多兩分,天道無常,怎可輕言,甚麼天知甚麼神算淨是扯淡的。”
這話一出,又惹得顧夕顏嗬嗬一笑,我倒是不明所以,也懶得理她,準備轉身離去,“那人若真化成了花肥,勞煩顧姑娘把那身衣裳拾走,紅袖害有血暈,見不得這種物事。竹海瘴氣頗多,風景也不過爾爾,顧姑娘若真有興致遊賞且注意些。我極少出門,若顧姑娘為瘴氣所迷,恐性命有危。”我說著拱了拱手算是道別,便轉身欲要回房了。
懶得理她,與她扯了這麼些時候,都有些餓了。食有時而食有度,我向來如是,今日多拖了半個時辰的午餐,令我有些期待,也不知紅袖今日安排甚麼吃食。
正當我要進門之時,顧夕顏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令我漸漸停下腳步,“二十七年前,清陽地脈崩壞,歸雲山莊少莊主秦衝尋得天下至寶雪魄冰晶石相助鎮壓,清陽地脈底定。前些日子聽聞極北之處天生異象,雪聚寒池,可雪魄冰晶石既已入人間,那是何物有如此靈力,可控天之雪落?”
“不過此事也非大事,畢竟北疆遠離人世,也無甚威脅。但我發乎好奇因此事追查,得知二十七年前,秦衝孤身前去雪原寒池,回返之時曾有一女子同行,那女子又為何人?我順藤摸瓜追查之下,偶得一幅畫,出自秦衝之手,卻發現若再追查下去,會引出許多陳年舊事,怕難以收場。這便令我有些躊躇不知如何是好,是否繼續追查下去。”
“前些日子,又追查容城連家莊三十六口滅門慘案,查得凶手之後,卻意外知曉他要來闖竹海十六重迷障尋神算求解脫之道——這也忒笑話人,殺了別人全家,卻要求解脫,我看隻是怕被捕受那淩遲之刑罷了。貪生怕死,卻又謀財害命,這般人死有餘辜!我本是打算殺之以替天行道,可轉念一想,竹海十六重迷障難比登天,傳言能入者屈指可數,若他真有辦法能進得去,我跟隨其後,也可見得神算,或許心中疑惑便可豁然開朗。”
我心中一緊,如刺在心,輕閉雙眼,我駐足門前,那早已塵封的往事仿佛一幕幕浮現眼前。
……
那是許久之前,在我尚有一顆年輕的心之時。常年主管幻都文庫,年複一年日複一日與書相伴,本以為這般日子會一直下去,直到靈力衰竭,被那輪回洞天之力抽離魂魄,墜入輪回之井,再待千萬載,重聚三魂七魄,再生為靈。
霜雪寒街古道旁
初見人難忘
弦驚歌起何方
花漸落
雨輕拂
歲月何
雁難過
酒空人醉,且憶檀郎
今朝模樣
忽的回想,原來一切我都還記得。如今年複一年,午夜夢回魂牽夢縈的容顏,卻如同近在眼前。
那是一個大雪天,鵝毛飛雪漫天,在那清冷古道上積起厚厚一層。剛積的雪,尚還柔軟,腳踩其上如行棉,整個人都像是輕了幾斤。古道上來往行人稀少,這般天寒地凍的日子,大多都在家圍著火取暖罷。
回想來時路,也覺如夢如幻。我終究是得罪了羽氏長勝,貶入凡塵也罷,那烏煙瘴氣目空一切的幻天部,我倒也不願再呆下去,隻是那書庫中新置的幾本書未曾看完有些遺憾。
離受命鎮管之地冰封雪原還有不少腳程要走,既然已經下界再無回返幻天部之可能,便要將那些心中疑惑之事弄個究竟。可這時卻傳來幻天部已被九天魔墜摧毀的消息,那地方雖無甚留戀,卻也令我心中疑團叢生。
鼎劍閣,赤陽劍,我便要前去那裏,赤陽劍的鑄造之地。
“下民阡陌,見過尊上。”麵前女子一身紅衣,淺垂首,模樣甚是清麗,便是幻天部那些所謂仙女神女,也成不多讓。我怎也想不出這般柔弱女子竟是鼎劍閣最好的鑄劍師,赤陽劍由她而鑄,說來也幾乎是她毀了整個幻天部。這般奇女子,當真讓人難忘。
後來,我也見過另一個女子,這女子說來因我而生——我賦予了她人之形態。卻也不知為何,為她塑形之時,卻想到的是這個名喚阡陌的女子。
“天涯相識轉頭陌,今日起,你便叫做陌罷!”
相同的兩張臉,不同的兩個人,卻在我記憶之中漸漸重合模糊。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在鼎劍閣山穀之中呆了許多日子,赤陽劍出,鼎劍閣傾盡全力,實力大不如前,也有退隱之意——那山穀入口都已被他們用山石填平,與世隔絕。
這地方景色秀麗,當真是塊寶地。鼎劍閣中人丁本就單薄,這方圓數十裏的山穀聊聊散散住了些,許多時候行上半個時辰也都難見人煙。我所居之地,便是周赤陽曾下榻之地,桃花千樹環繞,又有小溪橫貫而過,美不勝收。
春風卷簾,冬日寒意已淡了許多。我走出房門,欲要四處走走。百步之外便是桃間小溪,春已老,桃花飄灑其上,如處仙境。溪畔立一女子,背影窈窕,些許花瓣飄落她頭頂發上,她也不去睬,貌似極目遠眺,一動不動宛若一尊塑像。
“阡陌姑娘。”我出聲招呼。我並無甚麼幻天部人那趾高氣揚的架子,不過是生處與別不同便自以為地位淩駕於萬物之上的想法,我嗤之以鼻。
“尊上,赤陽尊上怎的還不來?他說過,待他再臨之時,便娶我過門的。”阡陌不回頭,這些日子也清楚了我的性子,倒不再言尊卑有別之類的話,也不怎般拘束。
這我要如何答她?我在此住了已有兩三個月,許多時候,我出門散步,都能在這桃花溪畔見著她,這話她也問過我不少次,我都搪塞不答,可見她越來越恍惚,仿佛魂不守舍的模樣,我心中莫名生出幾分愧疚。可再這般欺瞞下去,反倒是害了她,我心中知曉。還是告訴她真相罷!我心中決定。
“周赤陽他……”話到嘴邊,卻再也難吐半字。她那似海深情,壓得我難以喘息。我並未有過兒女私情,也不知人間情愛所謂何意,這些日子來,因她我忽的明了了。
未待我開口,她轉過身,從項間取下兩缺玉墜,問道:“尊上,這九龍血玉墜,當真如赤陽尊上所言般至邪至惡麽?他說九龍血玉墜以生靈魂魄為引,便是輪回往生,也可於人海茫茫再相會,如此至情至性之物,怎會為不祥之物?”
幾日不見,她怎會變得如此模樣?!原本紅潤嬌嫩的麵頰如蒙著一層灰,那翦水秋瞳也黯淡了許多,再無些許光彩,便如一個垂死之人一般。說了這麼兩句話,她便如長途奔襲,抽空了氣力,唇間幹裂滲出血來。
我訝異之餘不知該說甚麼才好,阡陌又道:“其實尊上不必多言,我也猜了個大概了。這都是我作的孽,也都是我的命。尊上來此想要探知之事,今日我便一一說與尊上。”
“尊上,神劍鑄造難比登天,可赤陽尊上職責便為督鑄,若有差池亦或延期,赤陽尊上便會受盡刑罰,我怎忍心?可尊上您並不知,赤陽尊上所供其實並非六合玄晶,身為鑄劍師,我自能感應那暗暗湧動仿佛伺機吞噬天地的邪煞之氣,不似六合玄晶,更像傳說中那九幽之地血海之央所產的天下至邪之物——九幽血晶。”
“而這事,赤陽尊上並不知曉。”
“此劍若成,必為天下邪煞之最,便是一眨眼功夫也足以奪取持劍人三魂七魄淪為劍奴。”
“赤陽尊上對我信心滿滿,也許諾我此劍一成,他送諸幻都王庭後便辭去仙籍,來這鼎劍閣中迎娶我過門,再不問世事。於是乎我哪還再管甚麼,不顧父母之勸,哪怕被逐出門牆,也孤注一擲,以命魂為祭,引天地靈氣彙聚,此劍終成。”
“我本以為心中信念純良,可扭轉此劍凶煞之力。可九幽血晶非凡間凶物,便是命魂之力也至多可製壓半月時候,屆時幻天部必有滅頂災劫。”
“我知曉,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是我太過貪念,妄圖與赤陽尊上廝守,哪怕此劍引得天地扭轉,生靈塗炭也在所不惜,我將劍交予他,也叮囑他斷不可使此劍,交予王庭便不要再觸碰,我在這山穀之中,等他歸來。”
“如今,看來是我是大錯特錯了。前些日子派去幻天部的信使至今未歸,想來幻天部之災劫已然發生。我知這一切錯在我,赤陽尊上怎可無辜受牽連。”
“可千錯萬錯情不錯!我已施禁法以剩餘三百載陽壽為祭,禱求上蒼哪怕千載萬載,也要令赤陽尊上得以輪回。赤陽尊上曾言,他今生最大夢想便是不再為幻天部人,而作一介自由自在的平民,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去管天下盛衰興亡,不去問天道人道。尊上,我已將天魂與中樞魄注入這九龍血玉墜之一缺,如此,我也活不過今日,也算對幻天部一個微薄交代。可尊上可否念在一個女子的癡情上,保管好這一對玉墜,若老天有情,能讓赤陽尊上再生為人,我也能再行輪回,代我將這兩缺紅玉交予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