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4年的夏天回國的。應該是在6月20號,或者21號。這一點,陳喜兒甚至要比我更清楚些。我們剛認識的那段日子,這是她經常要問的許多問題之一: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她在各種不同的時間、場合、用各種稀奇百怪的方式來問這個問題。有一次,我和她在大街上逛馬路。走到一個拐角地方,有個臉色烏青的中年男人擺了個小攤。他坐在小板凳上,手裏抱著一個頭戴摩托車頭盔的三、四歲的小男孩。
攤位前麵是塊招貼牌。硬紙板做的。上麵醒目的寫著:
“下海取經,優價銷售。36-1洗臉盆針7元;電動剃須刀每隻9元;剪刀每把2塊;漏勺1塊5毛……”
走到那塊招貼牌前麵時,陳喜兒放慢了腳步。我們逛馬路的時候,通常有個習慣。陳喜兒一定要把手插在我的衣服口袋裏。非但是她的手,還要再加上我的。這事冬天好辦些,天冷,大衣口袋也是寬寬大大的。到了夏天,我就提抗議了。“真熱!”我說。“全是汗!”我朝她瞪眼睛,想把她的手甩掉。她就是不管這些。到了那會兒,她的那隻小手就像鐵鉗子那樣,死死的抓著我。
那天我們逛街的時候,她的右手和我的左手,就同時插在我的褲子口袋裏。
就在她腳步放慢的同時,突然,她用力捏了我一下。“噢”的一聲,我疼得忍不住叫了出來。
我扭頭看她。我說你發什麼神經,人家“下海取經,優價銷售”,管你什麼事,你幹嘛要捏我呀?
她也不說話。眼睛亮亮的迎著我。這樣過了一會兒,我也就軟下來了。隻要她眼睛亮亮的看著我,我的心就會軟下來。其實,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眼睛也發亮。但陳喜兒說這是不一樣的。
她說:“我隻在看到你的時候發亮。”
言下之意,就是說,我看到其他女人的時候也會發亮。
後來,那天晚上我們逛街完畢,坐到亮堂堂的肯德基裏啃雞腿的時候,我問她:
“嘿!老實交待,剛才幹嘛捏我?”
她手裏的雞腿剛啃了一半,手上和嘴上都油汪汪的。和我吃飯的時候,她的胃口通常都特別好。我一般就吃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就夠了。但她不行。我們站在肯德基櫃台那兒的時候,她總是湊在我耳朵旁邊說:
“四個辣雞翅、一個雞腿、一包薯條、一杯巧克力聖代——還要一碗湯!”
我叫她“小飯桶”。她挺高興的。後來我見她隻顧著吃,也不回答我的問題,就又繼續逗她:
“是不是看到那塊牌子後,覺得昨天送給我的那把剃須刀買貴啦?”
這回她有點急了。嘴裏咬著雞腿,發出一種食物與辯白所交替混雜的聲音。
後來,她把油膩膩的嘴巴湊到我麵前,一張一合的:
“我呀,就是老擔心,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那是在做夢。”
她在我的下巴那兒蹭出一塊油漬。癢癢的。但我還是心頭一動。雖然,雖然當時我嘴裏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
“做夢?做夢你幹嘛不捏自己的手?”。
有時候,我老覺得陳喜兒對待我的態度,有些像那種文藝女青年。“你是看文藝書看多了吧?”我對她說。她倒也承認。歪歪扭扭的說,她確實看過很多文藝書,特別是言情的。看到那些悲悲戚戚的地方,“還一邊看一邊淌眼淚呢!”
但她又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她說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特別奇怪。她說她從來都沒遇到過這樣奇怪的事情。即便在書裏也沒遇到過。
“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呀?”
她把手伸出來,越過我和她之間短短的距離,放到我的臉上。陳喜兒比我矮很多,站在我身邊,也就剛到我的下巴那兒。所以她摸我臉的時候,總給人一種踮起腳、去夠高處東西的感覺。還不僅僅是高度上的問題。因為她用手去碰的,還不是吊在廚房櫃子上的糖罐、鹽罐、胡椒瓶或者味精盒。她是那樣的惶惑、小心,半閉著眼睛——
她的手指尖在我疙疙瘩瘩的臉上(那種“保護皮膚”的塗料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劃來劃去,總讓我想到類似於這樣的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