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第一次看到天琪的時候,是在錦繡山莊的紅房子前,父親帶他一起站在鐵柵欄門旁,身後倚靠著白色雪頂的山巒,遠處是星點波光的冰藍海水,一條幹淨的甬路直通向海裏,路旁停泊著幾輛私家車。天寒地凍,他等了一會就不耐煩,良好的教養卻未讓他顯露出一絲厭倦。等了許久,他終於看到一個穿著時髦,踩著高跟鞋的女人從路的盡頭扭了上來。女人穿了一身湖藍毛呢連衣裙,白狐狸毛披肩裹著纖瘦的身材,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在寒風中分外俏麗。清明想,這就是他的新媽媽,看起來真像他姐姐。
女人拖著一隻行李箱,瀟灑地像從哪度假歸來,而在這偌大箱子後,沒想到還擋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小孩子,穿的不知哪所中學的舊校服,凍得小小一團跟在女人後麵。女人風姿綽約扭兩步,回頭叫他一聲,他不情不願跟上來。
父親看到他們笑迎上去,“怎麼也不叫司機去接你們,來,箱子給我吧。”
女人雜誌畫冊般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出來的匆忙,不然肯定要你跑一趟了!”
說著她把自己身後的小孩拖出來,往前推了一把,說:“天琪,叫爸爸。”
這時女人身後的小孩才顯出模樣,長期營養不良的枯黃頭發糾結在頭頂,臉上凍得紅紅白白,一身舊校服肥肥大大,褲腳處挽了一大塊,被鞋子踩髒了拖在地上,全身凍得瑟縮。他長得不像他母親,單眼皮、薄唇、麵黃肌瘦,隻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像荒野裏的小豹子,警惕而緊張。他被硬推到男人麵前,木著張臉沒有說話。
清明笑了一聲,這就是他的新弟弟,好像不太友好呢。
女人臉上有些不好看,氣氛沉默而尷尬,男人一麵提箱子一麵安慰說沒關係。
她看著眼前這髒兮兮的拖油瓶,忽然因為自己那顛沛流離的可悲命運而憤怒,衝著小孩後腦勺就是一巴掌,“叫爸爸!”
孩子被打得一哆嗦,抬頭大喊:“他不是我爸爸!”
小孩恨恨盯著她,眼睛裏都是黑色,偏偏在暮色裏亮的耀眼。
女人看他頂嘴又是一巴掌,還想再一巴掌他卻聰明地躲過了,小小身軀瞬間鑽到女人身後,狠力一推,撒腿就跑。
女人被他推得往前一趔趄,正好撲進男人懷裏,沒想到小小一人竟有這麼大力氣。
她氣得跺腳:“天琪!天琪!你給我回來!”
小人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口氣跑出好遠,順著甬路就要跑進海裏,男人忙道:“清明,快帶弟弟回來,別讓他出事!”
清明看小人兩條腿竄得飛快,他費了些力氣才在海邊抓住了他。
“你放開我!放開我!”小人惡狼般一口咬在他手上,清明疼得皺眉。
小人開始拳打腳踢,大聲叫罵。清明將他兩隻手握在一起,承受著他泄憤的掙紮,拖著往家走。不遠處海浪洶湧,天邊泛著一點白,潮汐拍打著礁石發出沉悶的聲響。
天琪被他強製不容抵抗的往家拖去,掙不開他的手,嘴裏卻不忘罵:“他媽的!放開我!快放開我!我要回家!再不放小爺要你好看知不知道……”
戲劇化的罵聲從一個十歲孩子的嘴裏冒出來頗有些喜劇效果。
清明抓著他的手往家拖,任他叫罵連天。
錦繡山莊這片別墅依山傍海,風景甚好。清明家的紅房子便佇立在這片別野間,一棟棟房屋被鬱鬱蔥蔥的植物覆蓋,去鄰居家都要走幾分鍾。天琪這麼大動靜竟沒引起任何波瀾,暮色裏小區沉寂如故。
清明家的紅房子三層樓,前後各有一個大院子,中西合璧交揉混雜,前麵是小花園、假山池塘、苗圃,後麵是泳池和休憩小品,供家庭聚會及開party所用。顧遠聲在門口的台階上望著被兒子一路拖來的小孩,頭疼得皺起了眉。
陸天琪一邊大罵一邊被拖進院子裏,他不服輸地抬頭瞪向台階上的男人,惡狠狠得像吃人。他神經緊繃,單眼皮的眼睛髒兮兮的臉,被清明抓著的身體卻迸發出冰冷的攻擊性。顧遠聲勉強在那殺人般的眼神裏笑了一下,哄孩子般溫柔笑道:“天琪,你餓了嗎?叔叔給你準備了好吃的。今天是你第一次來,叔叔歡迎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告訴我,好不好?”
小孩盯著男人,“我不!我要回家,放開我,我要回家!”
男人苦笑,還欲安撫兩句,不想身後驀然竄出新妻,她上前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就罵:“你要回家?你回哪個家?你還有家嗎?笑話!陸天琪,我和你爸爸已經離婚了。我再也受不了他酗酒賭錢欠一屁股債,我也一點不稀罕養你,是法院把你判給了我!我必須要帶著你這個累贅!我還沒有控訴上天對我的不公平,你憑什麼委屈!從今往後,你就住在這裏,不想在這你就滾!不要以為我欠你們的!”
小人的眼睛裏漆黑一片,憤怒到極點,眼淚一顆顆不由自主掉出來,他渾身發抖滿目煞氣,猛地跳起來給了女人一巴掌:“叛徒!你不是我媽!我不認識你!我寧願和爸餓死,也不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