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我又回來了,一身白骨,一箱珠玉,站在沙灘上,身邊躺著剛剛讓我從水中撈起的女子,她已無氣息,我救遲了她。

遠處的城市燈火輝煌,六百年了,我日日在水裏將那城窺望,看它日異繁華。

我是一隻鬼,除了夜裏看城,白天便在水下打開我的百寶箱,一粒粒的看那些珠寶,翡翠、瑪瑙、貓兒眼……聚斂了我一生的時光。

我知道鬼要這東西是無有用的,但我舍不得丟了它,那些珠寶裏有我一世的曆史,閱人無數,終還是讀不懂一個男人,他叫李甲。

六百年了,華服己蝕,肉體不在,我隻是一具白骨,卻不肯轉世,不肯投胎,不肯開始另外的一生一世,因為我怕。

是啊,我怕,為了鬼我仍怕,怕另外的轉世的人生,再為女人,再遇到男人如李甲。

於是我寧肯在水底看著自己的肉體,那曾經迷惑過無數男人的肉體,被魚蝦一點點吞噬,也不去孟婆那兒喝一口湯。鬼差抓我,苦苦哀求,拿珠玉賄賂他,他大聲斥我: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興風做浪,可能應了我?

忙一一應他,他便放了我。

伸出白骨粼粼的五指,這女子的皮膚好滑,一如當年的我。

可惜死了,一縷芳魂,在我剛拉她出水麵的時候,便離了肉身,我緊喚慢喚叫不住她。

咦,想問她為何投江?可也是男人負了她?卻是問不著,那魂兒急著貪戀另一世的浮華。

不救也罷。

月華如舞台的燈光,把我的白骨印在沙上,一根一根,實是醜陋的可怕,還是進水裏罷,水下我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寶兒,寶兒,寶兒……

是男人在喚她。

喚聲如狼嚎,顯是受了傷。不禁胸骨一痛,那裏無心,但骨頭會痛,我墜水時,李甲不曾這樣喚我。

忙拉那女子屍身至石後匿藏,看看那男人是何等模樣。

劍眉、星目、紅唇、膚微黑,身形高大,顯然是一個瀟灑英武的少年郎。

寶兒,寶兒,寶兒……

他身後隨了一群的人,也是大聲的喚,召魂一樣。

別人聲線焦灼,獨他憂傷。我在石後看他,可是負了心,做戲給人看,才故意弄得這等慌張?

男人的情,不能聽言語,看表麵,需剝開了心,才能弄得清真假。

這是李甲送我的課業,六百年了,我反反複複研究它。

我想看看這男人的憂傷是真是假。

人群漸遠,我看著那女子的肉身,邊用十根白骨手指輕輕的揭她的皮,邊喃喃的問她,為什麼死呢?過了六百年,你為何還要學我?

她不回答。

皮落了下來,月光下好生精致,絹紗一樣。我撐起來,抖落,展開,穿衣一般披在身上,真是一件好皮囊

我不由的臨水照影,現在水波裏不再是一具骨架,它己豐滿,曲線玲瓏,肢體婀娜。

寶兒、寶兒、寶兒……

喚的人又回了來。我忙把那無皮的肉身扔下了江,且穿上她的衣裳。

這衣裳好生奇怪,我穿著不太舒暢。肩緊,領硬,銀灰色,是當下世上叫的什麼職業裝。那若我那時穿的衣裙,織錦綴花,行時生香,坐時也生香。

那男人見我立在水邊,忙跑了來,一把擁住,寶兒,我可找到了你。

淚水一粒粒落下,打濕了衣裳,我的骨頭也被敲的生痛。難道六百年後男人的眼淚也增加了份量?

我不曾擁他,我的懷裏抱著百寶箱。

他又道,寶兒,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我原諒他什麼?原是不知首尾,怎麼原諒?我惟有看他,不說話。

他說,寶兒,你好涼,我送你回家。

我站著不動,家?家在什麼地方?

眾人過來,一陣勸說,皆勸我與遇春回家。

遇春?六百年前,李甲倒有個知情知義的朋友,也叫遇春的,可就是他?

我不出聲,默默打量。他看了看我,然後說了幾句,令眾人散了。自己脫下了身上的外衣,披我肩上,且伸手取那百般箱,說,寶兒,這個給我,我幫你拿。

我搖頭,這個怎能予他,男人皆是信不得。六百年了,李甲賣我後見到珠寶時的那副貪婪樣子,我至今記得。但我仍一手抱著百寶箱,一手伸出。

他懂我意思,便馬上握著。於是我任他牽著我的手,走往那人世的道路,萬家燈火,千丈紅塵,我又踏足歸來,雖是一隻披了人皮的鬼,但也是一個男人牽回了我。

前路茫茫。

他送我至一棟樓房,六層B座27,我默默隨他。

房間大而素雅,以粉白為主,四下設施對一隻久未臨人世的鬼而言,實在奇特的誇張。

他又抱我,且在我耳邊說,原諒我,寶兒,我迫不得己。

嗬,一句多麼熟悉的話,李甲也講過的啊,六百年了,負心的男人難道無有進步,隻會說這麼一句推搡的話?

我不回答。

他看我,咬了咬牙,又說,寶兒,不原諒我也可,隻是答應我,不可胡思亂想,做出什麼傻事,好嗎?

我點頭,傻事已做,他不知也罷。

自於你爸爸,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照顧他,你放心好了。他看著我又說,一臉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