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銅鎏銀邊兒玻璃鏡子裏,回雪纖巧的雙手穿花蝴蝶般在我發間翻飛。桂花油就著抿子將長發抿的馨香水滑,再用描金蓮紋的月牙梳在頭頂挑出縷縷發絲盤旋成精巧交疊的花式,餘發結成根兒烏黑油亮的辮子束上明黃金繡絲絛。回雪蹲下身來用扁針兒在絛間仔細挑出繁複的發花後,又在辮中自上而下綴了五顆渾圓的東珠。鏡子裏映出她雪白的笑臉,來回端詳了一番說:“公主看看梳得還成麼?配些什麼首飾好?”
一旁的綠綺輕聲走來跪在地上將手中盛滿金玉綴飾的紫楠托盤舉過頭頂,穩穩呈在我手邊兒。她的臉埋在托盤下,隻露出一抹吹彈可破的雪白頸項。滿目珠翠晃得我有些頭暈,略瞟了兩眼,撚出一根兒寶石蜻蜓簪子遞給回雪:“就這個吧。”
她應了聲兒接過去,用扁針兒先在頭頂的發花間撥出縫隙,再將簪子探著深淺仔細插入後撤出針來,邊擺弄著蜻蜓口中的嵌紅寶石飄帶邊掖著鬢邊碎發。我掃了眼綠綺退至門邊兒轉身離去的側影,轉頭看向回雪那一臉掩不住的蒼白歎了口氣:“你還是。。。”
“公主!”忙碌的手頓了頓,她沉聲打斷我的話語,小臉映在鏡子裏微微蹙起兩道煙眉:“您在哪回雪就在哪。若是姐姐還在,也斷不會放您一個人兒的。”說著側首扶了扶眼角兒,又低頭仔細修整起來。
耳邊傳來的鈍痛讓我微微一顫,一排銀鍍金翠秋葉耳墜流動著水綠光芒。鼻端縈繞甜膩的桂花香氣,那斑斕的光閃爍著恍如夢境,想起那雙拂在我耳邊的大手,眼眶禁不住有些濕潤。
那是四天前的午後,我夜探皇宮的翌日。站在養性齋寬敞的院子裏,康熙禦筆“飛龍在天”的藍底兒金匾讓我哭笑不得。大群嬤嬤侍女太監嘩啦啦跪了一地山呼公主千歲,接著又是一通賞賜累得我四仰八叉癱在床上,眾人被我一股腦兒都哄了出去。錦被上耀眼的金銀刺繡摩擦著肌膚一遍遍的提醒我身在何處,一把扯過被褥將頭臉全都蓋住,眼前漆黑一片。我趴在床上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起來。
許久,心裏總算舒服了些。我抹去眼淚翻身躺下,丟開硬邦邦的枕頭,神經一陣抽痛。四周彌漫著淡雅的茉莉香氣,我瞅著帳頂的玲瓏熏球轉著圈兒漸漸平靜下來。
封個公主,於皇帝而言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康熙這麼做固然有個人的私情在,卻也免不了對政局權勢的一番考量。我是鑲白旗主雍親王的人,卻又認了個正白旗的阿瑪,若是沒記錯這個阿瑪原來可是大阿哥黨。奉天將軍麼?看來胤禛在康熙心裏的地位是越來越重了。
佟佳氏、郭絡羅氏。哼,若是因為我抗旨就誅滅堂堂兩族皇親,這昏君的罪名可就背大了,皇帝才是這天底下最不自由的人,他不會這麼傻。我們之所以達成這樣一個奇怪的平衡,彼此是心照不宣各懷鬼胎,否則想要留住我也不會如此容易。皇上,您既然莫名其妙擺了我一道兒,咱們就各憑本事吧,我倒很好奇你留下我究竟想做什麼。讓我信你麼,希望答案不會讓人太失望。
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個胤祿了。十六哥。。。這算怎麼回事兒啊。
我頭痛的揉揉額角,忽然感到空氣中泛起一股靜謐的氣息,靜得有些不尋常。心裏一激靈撐起身來,隻見穿著寶藍箭袖的胤祿倚在門邊兒,臉色就像數九天結了冰的湖麵,皺著眉頭見我看他忙冷冷的別開頭。我張了張嘴卻半個字兒也吐不出來,垂頭幹笑兩聲掀開被子往床沿挪了挪。石青皂靴擦著我腫脹的眼簾兒飄到窗邊紫楠透雕靠椅前,衣擺淡淡一晃坐了下來,指節磕著扶手發出一聲聲兒“咯咯”的脆響,沉靜的有些壓抑。
我心裏像掛了十五個水桶來回磕絆著什麼動靜都有,閉眼喘了喘,抬起頭卻發現他正靠著椅背好整以暇的看著我,瞳仁兒黑漆漆的聚焦在我臉上,不冷不熱。我看見一道道細紋在心口野草般蔓延開來。
一句似笑非笑的話打碎夢魘。
“滿人的女兒要左右各帶三具耳墜,公主怎麼能沒有呢。過來。”
那眼中閃過的一抹流光讓我鬆了口氣,整整衣襟拎起鞋子湊手就要穿。
“哼”他輕咳了聲走來扯去我手中的繡鞋:“公主怎麼能穿這個。”說著左右看了眼,從床下小格兒裏取出一雙穿珠彩繡的旗鞋晃了晃說:“大清公主要穿花盆底兒,懂麼。”瞅我一愣神兒的功夫攬過我的腳一套一提就將旗鞋穿了上來。我臉一燒噌的站起,卻冷不防腳下發軟眼瞅著就要摔倒。大手伸來穩穩撐住,他低頭盯著我的腳麵淡淡道:“慢慢來,我扶著你。”
說不清是鞋底兒太高還是心裏太沉,幾步路走得七上八下險象環生。肘間陣陣滾燙透過綾羅綢緞滲入肌膚,像兩把燒紅的鐵鉗子烙在身上。一滴淚珠不聽話的蹦出來,跌落在那骨節分明的手麵。大手猛地一頓。
我仰頭眨了眨眼順勢一掙脫開手去,幾步穩穩走到妝台前坐下。水亮的鏡子裏慘不忍睹,我忙胡亂揀了個粉盒兒一邊大把往臉上撲著一邊笑道:“穿耳洞很疼的,咳,不要。咳咳咳。。”
粉末兒嗆進嗓子眼兒裏噎得我猛咳起來,趕緊扔下粉盒張手掩住口鼻,卻癢得怎麼也忍不住一個勁兒的悶哼。一把拽過什麼捂在鼻端,淡淡竹香漫過那擾攘的脂粉香氣立時止住了咳。胃液膽汁卻好像一股腦兒都翻了上來灼燒著喉嚨,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兒。胤祿重重在我肩上壓了一把還是歎了口氣俯下身來,扯出被我攥成一團的手帕遊移在我臉上輕哼了聲兒:“傻瓜。”
挨得那麼近,我能看清他臉上新生的青色胡茬,兩個碩大烏黑的眼袋,還有眉心那幾道深深淺淺的痕跡。一陣鑽心的疼,我伸出手想如往日般撫平那些皺紋,卻在即將觸碰的瞬間卡在半空進退不得。攥成拳頭,我張了張嘴,聽到自己沙啞的喊了句:“十六。。哥”
那雙絕美的眼睛一怔泛起一片朦朧,兩手將椅背握的“喀吧”直響,他蹙眉微笑著吐出一個個棱角分明的碎片:“你是這麼想的。”
他淡淡看著我,眼底的青青白白一絲不落將我籠罩,像要在靈魂深處找到答案。那眼中星星點點,全是心碎的痕跡。
“胤祿。”
他忽然邪媚一笑繞到身後,雙臂環著我的肩,鼻頭靠過來在我脖頸間來回蹭著,我能感到他滾燙的汗珠沾在肌膚上引起一陣輕顫。
心髒“怦怦”急跳起來,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我。。”
“嗯?”
一記悶雷在紛亂不堪的腦海中炸開。。。耳垂竟讓他狠狠咬了一口!我反射性的張嘴就要喊卻被大手牢牢捂住隻發出“嗚嗚”聲。他火焰般的呼吸撲簌在我臉上,輕笑一聲又張口含了起來。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串串滑落,那滑膩熾熱的觸感讓我戰栗著閉上了眼,全身泛起滾滾酸麻。靈動的唇舌一寸寸輕輕囁咬著幼嫩的耳垂,空氣中茉莉、桂花、竹葉。。。無數香氣彙成一股熱流來回衝刷著,醞釀出極致的甜美和苦澀。
黯啞的嗓音侵襲在我耳間:“你這個傻瓜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為什麼不信我!公主?你給我聽好,我愛新覺羅.胤祿就是喜歡你。哼,就算皇後又怎麼樣!”
一陣尖銳刺痛讓我猛地睜大眼睛,隻見兩耳各一條腥紅的絲線穿透血肉,一顆血珠從紅白間滲了出來,被雪白手帕瞬間吸吮得無影無蹤。他沉重的呼吸著狠狠抱了我一把,轉身甩開簾子快步而去。
我有些懵了,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一定在恨我吧,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情郎變哥哥還真是滑稽得很。想起康熙那天詭異的笑容我心底一涼靜了下來,拿手帕細細擦幹臉上的痕跡。胤祿你才是大傻瓜,喜歡我這麼個闖禍精。不過我的雲瀟畢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懂我的。
斑駁的手帕早已不複白淨,血痕、淚水混雜在經緯間卻掩蓋不了主人身上那股淡雅的體香,想起他我心裏一緊忙起身打開窗戶。隻見院中疊石前,胤祿和一個宮女正在說話,宮女猛搖頭“撲通”跪到地上仰頭不知說著什麼,那麵孔竟是回雪。胤祿搖搖頭將她扶起又囑咐了幾句便向門口走去,臨到門邊兒腳下停了停,那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一握,旋即跨過門檻兒匆匆離去。
輕巧的腳步聲從樓梯“噔噔”傳來,回雪一身宮女裝扮近前跪在了地上。我蹙眉就要攙扶卻見她磕了個頭趴在地上哽咽道:“小姐,回雪要留下,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這是開玩笑的事兒麼?留下就不知何時才能出得去了!李鱓知道麼?他怎麼辦!”
她抬起頭,精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您別說了,姐姐已經沒了,死我也要和小姐死在一處。四爺和十六爺就是知道回雪的心意才答應讓我來,您說什麼都沒用。”
她的脾氣實在是。。。這個倔強的姑娘。
罷了,我扶她起來點了點頭,隻有日後她想走時再設法了。
頭昏眼花全身酸疼,我揉揉太陽穴起身想去床上躺會兒,卻瞥見窗邊兒桌上擺著一個精美的紫檀雕花盒子。心裏一動跑過去打開來看,一整套象牙描金彩蓮梳具靜靜躺在紫色的絨布裏,上麵蓋了一張淡紫小箋,背麵用清峻的柳體寫著兩行詩句:
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
“公主。公主!”
“啊?”
回雪搖搖頭,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綠綺。兩個小宮女捧來旗袍坎肩兒,我起身平舉雙手一邊更衣一邊對綠綺問道:“怎麼了。”
她柔柔的語聲珠玉般滑落:“回公主話,各位主子送來的壽禮都放在書房了,請公主驗看。太監小順子在外求見。”我淡淡看了她一眼:“哪個小順子?”
低垂的頭微微一顫,聲音小了些:“就是十六爺身邊兒的小順子。”
“綠綺這名字是哪位主子給取的啊?”
“回主子話,是萬歲爺賞的。”
“唔,很好聽。東西先擱著吧,去傳小順子進來。”
“是。”綠綺躬著身子緩緩退了出去,姿勢標準而優雅,繡鞋踩在地毯上響起柔軟的“沙沙”聲。我看不到她的臉,卻瞧見那手中的絹帕被來回揉搓成了一團兒,糾纏著分不清原來的模樣。
綠綺,可是一把大名鼎鼎的絕世好琴呢。
銀紅繡金銀荷花夾袍外罩了件嬌黃花紋琵琶襟坎肩兒,襯著發間紅色絲帶添了幾分喜氣。我坐下身來,用鑲著象牙頭的胭脂棍兒沾了點胭脂淡淡暈在唇上。回雪仔細的給我掛上一件件佩飾:平金繡彩蓮香囊、鵝黃彩帨、領約,還要往上套被我笑著一把攔住:“行了行了,再弄下去可就走不動了!”她無奈的搖了搖頭,倆小宮女悶笑了聲兒捧著盤子退了下去。一人蹲身兒給我輕輕套上蔥黃釘綾百花厚底兒旗鞋,我晃了晃隻聽上麵的珠子嘩啦啦一陣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