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多平方米的陵園裏,靜靜地聳立著六百多座墓碑,有元帥,有將軍,有專家,有老紅軍,還有年僅十六七歲的無名無姓的發射士兵。而此時此刻,在這六百多座碑群中,又增添了一座發射將軍的墓碑。將軍的墓碑用黑色大理石做成,上麵刻著將軍的簡曆和生平事跡。有人說,這六百多座墓碑就像六百多座火箭碑,默默地訴說著曆史,昭示著後人。
1996年12月24日,是將軍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
這是北京最寒冷的一個冬夜。在解放軍301總醫院的一間病房裏,將軍平靜地躺在床上。病房大約二十平方米,屋裏除了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便是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所有的白,不經意間為病房營造了一個潔白而雅致的空間。將軍的床頭,擺放著一束紅色的康乃馨。康乃馨散發出的陣陣香味,為冬日的病房平添了一縷生氣;有風不時從窗外拂來,很輕,很柔,像一隻不小心落在窗前的小鳥,唯恐打擾了將軍生命的最後一刻。
將軍因第三次心肌梗死引起高燒不退,晝夜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不能說話,不能進食,已報病危一月有餘。人世間的一切,對將軍來說,已經變得一片模糊一片空白。但將軍的腦子,似乎依然還在運轉不停。窗外,北風呼嘯,雪花飛舞,隻要望上一眼,便知道冬天真的來臨了。可惜,將軍再也等不到春天了,生命之神即將帶他落戶到另一個世界,盡管將軍是那麼喜歡春天的溫暖春天的氣息——尤其是戈壁灘的春天。冥冥中,將軍好像看見了幾十年來長眠在戰場的兄弟;看見了戈壁灘上用自己的魂靈守護著發射場的官兵。他們在等著他,正向他緩緩招手呢!
將軍住院的原因很簡單:老戰友、老搭檔王文軒去世,他去參加了追悼會,情緒激動,回來後突然心口疼。但死活不去醫院,幾個兒子急了,用被子一裹,將他抬進了醫院。一檢查,心肌梗死!
將軍住院後,軍界不少頭麵人物以及老部下紛紛前來探望。將軍和他們談得最多的,是火箭,是發射場。尤其得知由酒泉基地發展而成的西昌衛星發射基地、太原衛星發射基地、江陰航天遠洋測量船基地、西安衛星測控中心以及遍布全國的航天測控網站發展勢頭很好時,他感到莫大的欣慰。老夥計胡奇才,也在第一時間來到他的病房。那天,將軍一見胡奇才就說,胡老頭,這次我恐怕真的要去見馬克思了!胡奇才說,老夥計,沒什麼,不過是發發燒而已,過幾天就會好的。我還有個計劃等著你呢。將軍問,什麼計劃?
胡奇才說,等你出院了,我們一起到塔山走一趟,去看看那些老夥計!將軍說,好主意。不過,這事恐怕隻有請你代勞了!我早就想好了,人終有一死,誰都跑不了。隻是,想著自己在發射場幹了十多年,有好多導彈都沒打上天,不免有些可惜!胡奇才說,老夥計,別想那麼多了,你要安心養病,剩下那些導彈,就讓後人去打吧!
後來,當一撥又一撥熟悉的麵孔來向將軍噓寒問暖時,將軍再也不能和他們對話了,隻能用純真的目光和苦澀的微笑回應著他們的關愛與問候,自始至終,沒向組織提出過任何要求,而隻給家人交代過一件事情:他死了以後,把他的骨灰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放在八寶山;一部分放在塔山,另一部分放在戈壁灘酒泉發射場,和聶老總、孫繼先他們在一起,永遠看著高高聳立的發射塔,看著火箭一枚枚升起!
在將軍住院的日子裏,陪伴在他身邊的,除了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最多的便是老伴兒梁山。幾十年來,每次生病,老伴兒總是默默地守護在將軍的身邊,像守護著一個孩子。這次住院後,老伴兒更是如此。前不久的一天,老伴兒一大早就來到病房。將軍一睜眼就說,昨晚我又夢到回戈壁灘了,還夢見我爬上了發射塔!
老伴兒說,昨兒我聽基地的人說,他們快要發射飛船了!你先好好休息,等出院了,我陪你到發射場好好看看。
將軍說,恐怕等不到這一天了!不過等我死了後,待在那兒,心就踏實了。沒辦法,這麼多年了,扯著筋連著肉地想啊!
老伴兒說,別瞎想了,你看,我把什麼帶來了?
說著,老伴兒從包裏拿出那件被染過的將軍禮服,然後輕輕撫摸著將軍的手說,老李,對不起!我不該把這件衣服給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