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這宮牆,我就知道,這裏沒有人是形單影隻——無論他看起來多麼平庸或多麼卑微,因此,絕不能輕視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這裏,是四國中最為強盛的大業國君主的禁苑——業宸宮。
每三年正月間,皇家便會從民間采選宮妃,全國十三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少女都將被嚴格甄選,從各地被選拔至都城平安京,“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後宮,擇視可否,乃用登禦”。這一遴選的過程往往持續數月,直到五月間才會定奪最終人選,初夏時節正式冊封。而我,正是經過重重檢視,被無數女官的眼睛挑剔過,才得以踏入這業宸宮門。
文元二年四月初十,江南的暖陽裏夾著一絲清冽。
我左顧右盼,假作不經意般看著身旁的采女們,她們雖都如我一般素衣薄粉,但無不螓首蛾眉,姿態嫻雅。
雖說采選宮妃有既定的規製,但我也深知,隻要稍有姿色且出身名門,稍作打點便能暢行無阻。多少久不得誌的官吏都寄希望於女兒能夠蒙得聖寵,效仿當朝皇太後,整個家族一步登天。
所以,這些姑娘們都與我一般,願使盡渾身解數,但求獲得皇帝青睞。
正想著,一個人自背後拍了拍我的肩道:“你是應陵人士?”
我轉目看去,但見一個翠綠衣裙的女子眼含笑意。她個頭高我一些,略施粉黛,目光灼灼。
我答道:“正是,你也……”
“我可不是。”她笑道,“我曾去過應陵,你們江南姑娘皮膚水靈,就是身材矮小,我看你就像。”
我微微有些不悅,暗自覺得這姑娘說話未免太疏於修飾。她好像渾然不覺,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莫漓然。”我答。
“漓然,漓然……”她重複兩遍道,“還真拗口,我叫葉佳人。”
姓葉,難道……我心念一動,眾采女各有來頭,與其行事小心翼翼,倒不如先樹個標靶。我於是微微顰眉,輕聲道:“姑娘姓葉,莫非,與太後是同族?”
葉佳人喜上眉梢,“看不出你還挺有眼光,當今皇太後就是我遠房姑姑。”
我睜大了眼睛驚呼道:“原來是皇太後家的弈城葉氏,失禮失禮。”
我的話好似一粒石子投進波瀾不驚的池水,周圍的采女們都微微轉目側耳,注意起她來。
葉佳人倒絲毫不以為意,似是很享受眾人矚目,說道:“當今太後是我父親姐夫的妹妹,我便當姑姑稱呼她。”
原是如此遠房,我心中輕聲暗笑。
正說著,一名身著青衣的太監緩步上前,略頓了頓,說道:“各位姑娘,鄙人姓呂,是長春宮的管事太監。此次選妃會延續至五月間,不久皇上便會擇日麵見采女。小人深知各位姑娘定不是平凡之輩,但在冊封前,還請念及皇家聲譽,不要做出令各位家族聲名受累的事來,我們長春宮的奴才對各位姑娘也必定一視同仁、無所偏袒,小人在此先謝過了。”呂公公說完躬了躬身,我們也都福身謝過。
呂公公又道:“請各位姑娘靜候分配住所。”
大家都靜靜立在原地聽候分配,再無人閑談,雖有人偷瞧近旁的采女,但也並不答話。人人心中都明白,呂公公既然已經言明“各位姑娘定不是平凡之輩”,那麼在打探出別人的底細背景之前,還是少開口為妙。
長春宮在業宸宮的東北角,雖然年代久遠且裝飾簡單,但由於專供采選宮妃使用,因此格局頗大,內有四閣十六房,在未冊封之前,采女們便共居於此。
少頃,幾名年紀稍長的宮女按順序將我們引入長春宮,隨宮女步入內廷,又拐了一道彎,我才踏入暫作寢宮的沁秀閣。
剛剛坐下,來不及細瞧,呂公公便敲門而入,喚我道:“漓然姑娘。”
我連忙起身還禮:“呂公公有禮了。”
他輕聲回道:“隨我來,安陽長公主召見。”
我急忙稍作整理,隨他走出長春宮。
業宸宮是四國之內最大的宮殿,自先皇在位時起足足營建了八年,是業國的中心。父親曾經無數次和我提及他唯一的一次進宮,他總描述說,那年隆冬,天降大雪,一踏入宮門,雪便停了。他自下馬坊開始步行,從醜時走到將近寅時才站在含元殿前,又走了近百丈才到宣政殿。各縣的大人們都佇立在殿前聽候召見,凜冽的北風把細密的雪粒吹附在他們的朝服上,每個人都神情肅穆,耳邊隻聽見風聲與零星的鳥鳴。
我跟著呂公公在初春的業宸宮裏穿行,隻聽得裙擺簌簌作響,兩麵都是朱紅高牆。這大業的都城於我來說已是北地,寒風像帶了刺一樣微微劃過臉頰,又像鬼祟的小魚在空氣中遊著遊著就鑽進人的袖口,紮得皮膚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