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3)

第三十五章

黃昏的時候,林苟生走進了白劍的房間。他是來給白劍報喜的,還沒說話,已經淚涕橫流了,抖著手裏一遝黃黃綠綠的紙,顫著聲音道:“得救了,得救了,三妞得救了,我也得救了!這是全身CT檢查報告,這是核磁共振檢查報告,這是肝功能檢查報告,這是尿樣檢查報告,這是婦科檢查報告,這是血常規檢查報告,一律正常,一律正常,能做的都做了,一律正常。三妞的一切都正常!蒼天待我林苟生不薄呀。”白劍笑道:“看你喜成啥樣了!她答應沒答應嫁給你呀?我可最關心這個大問題。”

林苟生揩揩眼淚鼻涕,孩子氣地笑著,“我不大好意思再提這件事。三妞倒是表了一個小態,在廣州看了這些化驗、檢查報告,哭了大半天,說這回可以給我生個兒子了。”白劍搗了林苟生一拳,“你做的包子,皮還是太厚。老林,你就要幾喜臨門了。我賣包子,連皮都不要。李金堂就要完蛋了,調查組這兩天就會針對申玉豹的指證和錢全中妻子的旁證,對他的問題立案調查。你窩了幾十年的這口惡氣,眼看著就能吐出來了。”林苟生呆呆地看著白劍,半天不說話。白劍沒想到林苟生聽了這個大喜訊會是這種表現,不解地問:“老林,你這是咋啦?不高興?”林苟生抹了一把眼淚,又仰著臉道:“蒼天真待我林苟生不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李金堂也能有今天呀!我高興,我高興得不知該咋說。我咋突然間笨嘴笨舌了呢?我,我,小兄弟,咱跟你商量個事中不中?”白劍道:“你說吧。”

林苟生躊躇了一會,說道:“照理,苟生得到這個大喜訊,該大醉三天。再照人之常情,苟生也想借此機會揚揚名,讓龍泉人也知道知道俺也是扳倒李金堂的大功臣,出出憋了三十多年的鳥氣。再照理呢,欽差前來辦案,辦完了案,總要將辦案中枝枝節節都曉喻天下。這也是我出氣的好機會。小兄弟,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想讓你幫俺掩蓋住這一層。為了三妞,我不願借機出這個名。如果她要知道是我提供了那麼多賬目才開動了整倒李金堂的大工程,後果很難設想。李金堂是三妞的救命恩人呀!你要向上寫折子,就把我幫你查賬的事輕輕一筆抹了算了。我,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白劍沒想到林苟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沉思很久才道:“我可以這麼做。可是,要是把你的大功抹去,不是我朝自己臉上貼金嗎?本來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寫成含含糊糊的,實在不合我的個性。”林苟生作個揖道:“你就答應了吧,答應了吧。”白劍聳聳肩,兩手一攤道:“這要一查出來,可是個大案。你錯過這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以後再也沒有了。實際上,瞞過三妞一時,也就對了,沒必要把你一筆抹殺。”林苟生忙又央求著:“我心甘情願當這個無名英雄。這口鳥氣咱偷偷地出,這好心情咱偷偷地享受。你就滿足老哥這個小小的願望吧。實際上,走到大街上,我就估摸著你們已經要動李金堂了,要不,為啥要求組織收看重要新聞。”

白劍忙問道:“中央最近沒啥大事情,為啥要組織看新聞?”林苟生收起那遝紙,“三妞還在家等我吃飯哩,我先回了。不是中央台的新聞,是組織看龍泉縣的新聞,要不然,我也想不到李金堂倒黴這件事。”

林苟生離開一會兒,劉清鬆和龐秋雁拎著一包東西敲開了白劍的房門。白劍看見一臉春風的龐秋雁,開玩笑道:“今晚用不用我在門口放哨,你們好好慶祝慶祝。”龐秋雁鎖上房門笑道:“我們領了執照的,睡在天安門廣場,也合法,隻是不想張揚罷了。”劉清鬆坐下說道:“白兄,第一個戰役已經打下來了,不喝一杯,這喜氣也憋得心裏難受。動靜鬧大了,人家又會傳成我們喝慶功酒。正巧秋雁來,咱們先小範圍消受消受。”龐秋雁從包裏拿出了酒和涼菜,笑道:“沒有熱菜,先委屈你們一回。等你們凱旋柳城,咱們去海鮮大酒樓吃生猛海味。”

三個人開了茅台酒,用茶杯分了喝著,說著,笑著。中央台的新聞聯播過後,電視屏幕上現了一行字:現場直播李金堂副書記電視講話。白劍驚叫一聲:“他不是還躲在醫院嗎?”劉清鬆扭頭怔了一會兒,走過去動動音量開關。

畫麵上出現了李金堂的上半身,披著人們熟悉的那件半舊軍大衣,一臉胡碴兒,一臉倦容,可雙眼炯炯有神。李金堂輕輕咳了一聲,作了個開場白:“全縣八十四萬父老鄉親們,你們好!我剛從醫院的病房趕到這裏,想借這個機會,摸著心窩子,給你們說說心裏話。”話鋒一轉,切進了主題:“大洪水過去十幾個年頭了。幾個月前,中華通訊社一個叫白劍的記者,寫了一篇《洪荒作證》的文章,幫咱們翻開了這本舊賬。由於他翻賬的方法有問題,又沒有全麵反映出當年龍泉大洪水前後的事實,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代表你們,要求雜誌社和這位記者就他們傷害全縣人民感情的事給個說法。這場官司打到了中央,十天前,中央和省裏派了聯合調查組已經進駐龍泉,調查這件事情。誰是誰非,我相信,你們也相信調查組最後會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

“按說,有中央和省兩級調查組在龍泉,也用不著我用這種方式講這個話了。你們都知道,龍泉當年的救災工作,已經驚動中央派來了欽差大臣,本用不著我們再多嘴多舌了。我用欽差大臣這個詞,是想讓全縣哪怕是目不識丁的人也能明白,調查組像欽差大臣一樣,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們全縣八十四萬人,都是無條件地信任這些欽差大臣的。為什麼還要講這個話呢?這要牽扯到劉清鬆同誌。在你們眼裏,劉清鬆同誌是官複原職,重新當了咱們縣的第一書記。同時,我還要告訴你們,他也是兩級聯合調查組的一員。劉清鬆前一段是為了什麼丟的官呢?我必須給你們說說清楚,哪怕我因此受到黨紀處分。按規定,是不能公開真正原因的。劉清鬆同誌被暫時免職,是因為他沒經縣委常委討論,擅自做主給白劍的文章蓋了公章,並簽了情況屬實的意見。大家大概還沒有忘記縣麥飯石礦冒頂砸死砸傷二十幾個人的重大惡性事故,你們也不可能忘記,因為那些不幸的礦工還屍骨未寒哩。因為這件事,劉清鬆同誌受到行政記大過處分。總而言之,劉清鬆在咱龍泉是翻了船、栽了跟鬥的。我這麼說也是為了通俗易懂。如今搞經濟,出了婁子,行話叫交學費。劉清鬆同誌這兩筆學費數目多大,大家心裏可以掂量,無形的一筆,是嚴重傷害了全縣人民的感情,有形的一筆是十四條人命。當然,他隻負領導責任。

“有劉清鬆這樣的同誌在調查組,今天這個話,我就不能不講。當然,我這麼說,絲毫也沒有埋怨上級把劉清鬆吸收進調查組的意思。幾十年來,龍泉上上下下都沒有犯上的毛病。我以人格和黨性作保證,負責地講出下麵的判斷:劉清鬆同誌近來策劃布置的事,大半調查組的主要人員並不清楚。”

劉清鬆呆呆地坐在那裏,臉色變得蒼白起來。龐秋雁指著電視屏幕罵道:“真他娘的奸!這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立了案,把你監視居住了,看你還咋蹦咋跳!”白劍托著腮,目不轉睛盯著屏幕道:“他究竟想幹什麼?是想把水攪渾,轉移調查組的視線嗎?可惜已經遲了。”劉清鬆一臉沮喪,一拳砸在沙發上道:“真不該存婦人之仁!抓了他,就是親手斃了他,事實也會證明沒抓錯,沒殺錯。不該再給他提供這個機會呀!”

這個時候,歐陽洪梅也正在家裏和兩個徒弟一起看電視。“婁阿鼠”叫著:“乖乖,不得了,竟把政治鬥爭搬到台上演了,過癮,過癮,往後就有得看了。”李玲瞪了“婁阿鼠”一眼:“你懂個屁,瞎評價!”歐陽洪梅冷笑道:“這是他的拿手好戲,精彩的還在後頭呢!鬥成啥樣且不管,小山子怕能活下去了。”

李金堂接著說道:“最近龍泉地麵上發生的事情,上了年紀的人都不陌生。文化大革命中,龍泉就是這種亂法,告密、匿名信、嚴刑逼供。你們也都聽說了,最近幾天裏,舉報材料已有上萬份。可與大洪水有關的有多少呢?剛才有同誌告訴我:隻有一百二十多份。剩下的都是些什麼?我也不大清楚。就這一百二十多份材料中,已經有兩份是蓄意陷害。這種整人的方法,也不是劉清鬆同誌發明的。舉報箱,在唐朝武則天時已經發明了,千百年來,盛世明君用這種法子的很少。為啥?它能把本來可以在心中化解的仇恨引逗出來,壞人性情。我在龍泉縣為官四十來年,深知我們這方水土能養什麼人。它可能養出江洋大盜,可它自己不會生出蠅營狗苟的告密者和誣陷者。我看見這種敗壞民風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有的人明知這種後果,為什麼還要用這種歹毒的辦法,不惜代價搞這種舉報呢?經過那場大洪水的龍泉人,都知道我當年是龍泉抗洪救災總指揮。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搞出一個能轟動全國的大貪汙案。他們認為我這個總指揮當年曾侵吞了一大筆救災款。所以,我今天就必須講這個話了。父老鄉親們,金堂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心裏最清楚。正因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們的眼力,我才決定借這個機會,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申玉豹這個人,你們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他是全縣個體企業家中的風雲人物,半個多月前死於意外事故。生前,他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資產,捐給龍泉建一所學校。讓我感到幸運和慰藉的是,在劉清鬆同誌複職前,縣裏已經決定用申玉豹捐贈的近一千萬,辦一所榮昌中學。這個學校的建成,意味著我縣中學普及率將會提高三個百分點。前一段傳說是我和英國人談判的成功,才為龍泉留下了這一千萬,這種說法實在太抬舉了我。我認為能留下這座學校,是全縣人民努力的結果。不扯這麼遠了。我向全縣父老鄉親公布一件事:申玉豹死前,曾留下一份證言,講我曾在他名下存過一百零八萬巨款,後來錢全中取了這筆錢給了我。我的工資每月不足四百,不吃不喝不穿不用,積一百零八萬,最少需要兩百年。如果我真有這筆錢,不是貪汙,就是受賄。要是說我這些錢是受賄得來,有點站不住腳。為啥?前年我曾搞過一次收禮、受賄曝光,十五天裏,我收到的財物,價值人民幣兩萬四千元。我在這裏還想公布我和申玉豹的一點私人交往。我和他爹算同時代人,有過一些素樸的友誼,因為這個原因,在玉豹的事業中前期,我曾給過他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玉豹偷稅漏稅的事情被揭出來後,為了全縣人民的利益,我力主對他重罰。前後兩次,共罰他一百二十萬。這一百二十萬作為縣財政收入的一部分,已經作為工資發下去了。

“劉清鬆同誌隨調查組來後,突然間提出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殺。意思呢,我也明白,懷疑是我殺他滅口。錢全中曾經我引薦,當過申玉豹的副總經理。經公安機關複查,確認錢全中是去年秋天殺害吳玉芳的凶手。正在通緝錢全中,他的屍體在他老家的白龍潭裏被發現了,法醫的解剖報告作的結論是自殺。劉清鬆同誌卻認為可能是他殺,最少也是個被逼自殺。意思呢,我也明白:還是懷疑是我殺他滅口。劉清鬆認為的那個殺害申玉豹的凶手前幾天已經被抓到了,他的名字叫李小山,曾經是申玉豹的伴讀。我今天把他也帶來了,讓全縣父老鄉親見見劉清鬆同誌眼裏的殺人犯。請攝像師把鏡頭對準李小山。”

屏幕上出現了睡在擔架上的小山子,嘴臉都腫了,額頭上有兩處紅傷,一個輸液架放在擔架旁邊。李金堂走過去,揭開了白色的被子,小山子渾身上下都是青紫,在低低地呻吟著。李金堂又道:“請攝像師讓父老鄉親們看看前些日子李小山剛剛返校讀書時的照片。”畫麵上出現了歐陽洪梅見過的那個小山子,一臉清純,嘴角微微上翹,身體還沒長出來成熟男人的線條。“婁阿鼠”又叫著,“乖乖隆咚的,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殺申玉豹?申玉豹做個鬼臉能嚇掉他的魂兒!”李玲拉了一下歐陽洪梅,“洪梅姐,你說這小山子還有救嗎?他有作案時間,又有錢和物這些證據。他怎麼會殺人?政治實在太可怕。”歐陽洪梅死死盯著電視屏幕,沒有馬上回答。

李金堂蹲在小山子身邊,“父老鄉親們,這位學生像不像個殺人犯呀?”低頭問道:“現在是現場直播,你說說,你認不認識我李金堂,是不是有人逼你殺了申玉豹,你是不是貪財害死了申玉豹?”小山子微睜著雙眼,艱難地說:“我隻在電視上看見過你……沒人要我殺申玉豹,東西和錢是申總經理送、送的……音響是讓我學洋文……錢是幫我複讀……表是讓我壓壓土氣……上大學找老婆……打死我……也是這些話。”李金堂又低頭問:“小山子,劉書記和白記者昨晚去審訊室,劉書記都作了啥重要指示?”小山子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讓警察……動腦筋……想……辦……法。”

李金堂大口大口喘著氣,再說話時已伴著手勢,“父老鄉親們,盡管有人逼我們的刑警違犯紀律對小山子行刑,可他們自始至終沒人動小山子一指頭。他們已經聯名寫了辭職報告,準備讓劉清鬆大人批準。可是這樣一個重要的嫌疑人,出了差錯,劉大人不是要誅滅他們九族嗎?今天上午,他們把李小山送進了東大監,這些傷是同監獄的犯人打的。如今,錢全中的屍體還在解剖室放著,因為有的人還要從屍體上找出他殺的蛛絲馬跡。”

歐陽洪梅突然搖頭冷笑道:“左右逢源,八麵玲瓏,劉清鬆和白劍怎麼能……你就不會敗一次,你也該嚐嚐失敗的滋味。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撐住了你劉清鬆,你又能怎樣?同歸於盡的打法,白劍你敢用嗎?你也該敗一次了。”李玲看著激動得渾身發抖的歐陽洪梅,不敢說話。

李金堂有力地把手一揮,聲音驟然間變得高亢激越起來,“龍泉八十四萬父老鄉親們,金堂與你們榮辱與共四十來年了,有人這樣別有用心想攪亂龍泉,我一千個不答應,你們一萬個不答應!”突然間,他左手按住胸口,身子節律性地抖動著,嘴一張一閉,張著張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三妞驚叫一聲,跳下床,把臉貼近電視看,嘴裏叫著:“鏡頭往左一點,往左一點,他朝左邊倒的。”扭頭指著林苟生說:“剛才你不是說這都是演的戲嗎?李書記咋會吐了一口鮮血?”林苟生皮笑肉不笑地解釋說:“我也是聽人說的,說李金堂這些時是在醫院裝病,鬧了半天他是真有病。你看,你看,他又站起來了嘛。”

李金堂用力推開身邊的護士,很吃力地笑了一下,“父老鄉親們,這是老毛病了,不要為我擔心。說起來,這個胃出血的病根還是大洪水時落下的。那一年,我住了七次醫院。這些咱們今天就不說了。我是當年龍泉縣抗洪救災總指揮,應該對那時候龍泉發生的一切事情負責。事隔十幾年,金堂還是可以麵對你們,說一聲:我問心無愧!金堂今天抱病出來跟大家見見麵,目的隻有一個:希望龍泉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中去。既然那筆賬已經翻開了,那就應該由我這個當家的總指揮給人家個說法。為了龍泉能夠沿著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走下去,我個人不計榮辱,也不慮生死。如果龍泉就這麼被搞亂了,我死不瞑目。既然白記者翻出的是經濟問題,既然調查組來查的是經濟問題,既然已經有人也提出了我的經濟問題,那麼,我也隻能麵對這個經濟問題。我在龍泉縣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已經幹了三十二年三個月零六天了,我深知這種亂法對龍泉有百害而無一益。當年的大洪水也好,改革開放這十幾年也罷,官員們的工作、政府的工作難免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白記者白劍的父母是咱縣的育種專家,當年也死在大洪水中。對這樣的有功之臣,政府事後給予的哀榮實在太少了。這是政府的失職,也是我李金堂的失職。現在,兩級調查組還在龍泉,劉書記力主設置的舉報箱仍在各個鄉鎮掛著,我請求當年受過委屈的父老鄉親不要再搜腸刮肚去尋當年張三、李四的不是了,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回憶我李金堂當年的過失上來,誰要看見或者聽說我李金堂拿了一分錢私用,你們就往欽差大臣那裏反映。一百零八萬,這可是能撐滿一隻麻袋的巨款呀!如果你們害怕這些舉報箱也會堵塞言路,我懇請調查組就這一百零八萬進行公開調查,痛痛快快說個小蔥拌豆腐,盡快把這一頁翻過去。不能再亂了,上蒼賜給咱們八十四萬人這三千二百平方公裏的土地,咱們就有責任也有信心在這裏建出一片太平盛世。我的話完了,謝謝大家。”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