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李金堂聽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好一會,心裏想:還沒開張,下邊已經鬧成這樣,難道清鬆就不知道?又問了問兩個礦上的基本情況,然後說道:“你們的事我都記下了,有機會我會給劉書記反映你們說的情況。金貝子給縣委立了軍令狀,劉書記做保,今年要完成利稅三百萬,明年五百萬,後年一千萬。所以,縣委就把人事權交給了金貝子。或許金總經理經過一段考察,還會重新調整你們的工作。我是一個念舊的人,這點你們連局長清楚。連局長因工作失誤被免了職,這個位置到現在不是還空著嗎?縣委常委會定下的事,我這裏不好給你們表什麼態。我個人認為,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這件事是劉書記蹲了點定的,金貝子也是他選的。我看,你們還是回去安心工作吧。至於金玲兒反映的問題,我看與改革不改革無關,回頭你寫個材料讓連局長轉給我。”送走第一批客人,李金堂一點也不感到輕鬆。礦業公司在人事製度上實行特殊,必定會影響到龍泉其他方麵。看來,這一步讓得太大了。

金礦的齊礦長和堿礦籌委會的馬主任走進院子了。李金堂兀自一笑,心裏道:又是礦業公司的事。兩個客人落了座,齊礦長稍稍寒暄幾句就開始訴著苦衷:“黃金開采可是國家專營,以前我們對縣委、縣政府負責,符合國家政策。如今讓我們隸屬金貝子的公司,感覺上有點不對勁兒,像是跟一個包工頭幹活。劉書記發了話,業務上要聽公司的。這話嘛,有好話歹話,要是金貝子叫我搞黃金走私,我幹不幹呢?幹了,違反黨紀國法,不幹呢,金貝子又有權把我給擼了,我真作難哩。”李金堂心裏笑了:牽扯到了國家黃金開采政策,文章就好做了,低聲沉吟著:“常委會上沒聽劉清鬆提說這件事。老齊,這件事你給劉書記反映過沒有?”齊礦長答道:“我以為中央政策變了呢。這金礦是你一手辦起來的,有事也隻能找你反映。金貝子要金礦,後路留得寬呢,石墨和麥飯石就是一噸也賣不出去,這金礦除了直接上繳給省黃金開采總公司的,每年也能給縣裏留一百多萬。他要讓我對上謊報產量,這錢又能轉到石墨和麥飯石上。他因成績顯著高升了,我怕是要到東大監蹲兩年了。”李金堂心想:“話能這麼說,滴水不漏就把事辦了,是個可用之人,”當即表態:“金礦仍獨立,隻對省公司和縣裏負責。鳥在籠子裏飛才叫養,籠子撐得天大,就不叫養了。任何一項改革,都要在基本國策的製約下進行。我喊你老齊,有點不大合適,你並不老嘛。以後心思不要僅僅放在金礦上,再熟悉熟悉別的方麵,老開那一個掌子麵,不行。你們金礦和石墨礦、麥飯石礦很近,沒事多去走走。”齊礦長心領神會,默默點點頭。馬主任自然沒聽懂李金堂和齊礦長交流了什麼事,吵嚷著:“麥飯石也好、石墨也好、黃金也好,成景不成景,總長出過幾棵樹,樹上好賴結有青桃子,摘了去好歹能充個饑。我倒好,場子備好了,想大幹一場哩,覺得該當個婆婆風光風光了,又給我娶個婆婆。這到時候,第一噸堿礦石是姓他的金呀還是姓我的馬?我想不通。”李金堂哼一聲道:“想不通你慢慢想吧。我這個副書記,一當當幾十年,我咋就想通了?照你的想法,上麵空個位兒都該輪到我,我如今不是該當聯合國秘書長了。任何一次重大變革,都有人虧有人賺。你不是還當個堿業分公司經理嗎?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不好。你和老齊不同,你連你的一畝三分地還沒種哩,這時候撂挑子,候補多的是。”

送走第二批客人,李金堂心裏道:怪不得秋風要回頭,這個爛攤子不好整哩。一抬頭,看見鄭秋風已經進了院子。鄭秋風也是經過龍泉官場三級跳,從這個小院躍過龍門的。這回重遊故地,臉上卻帶著難言的羞愧。李金堂連座也不給他讓,自己先說話了,“你真是稀客呀,沒弄錯的話,你三年都沒踏進我這個門了。人說我李金堂在龍泉有四大金剛四小金剛,這八個人當中就有你吧?”鄭秋風立在那裏,不敢接腔。李金堂不客氣地數落著:“三年前,我放你到四龍山裏當鄉長,你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認為我待你不公,一氣之下,連個照麵也不打了。這下好了,你起碼要在礦上待三年。礦業有限公司的黨委書記不好當啊。你的毛病在你太能幹,不懂個張弛。你以為你給劉清鬆幹幾件漂亮事,他就會把你調回身邊呀?你錯了!我把你放到四龍,本想讓你將來,也就是現在,接縣辦陳主任的班,你在四龍吃三年苦,誰也不會說什麼。陳主任年底就到人大當第一副主任,一個機會叫你錯過了。”鄭秋風幾乎要哭了,低著頭說道:“李叔,我錯了,讓我回來吧,降一職我都願意。”

李金堂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每個人都有弱點,摸準了他們的弱點,用起來就順手了,秋風的弱點就在於他對自己的女人太癡迷、太看重了,而他又疑心重,老是在想這女人靠不住。實際上,這個女人又絕對靠得住,深明大理。可是,正是她太看重了秋風的前途,表現出太多的理解,秋風的疑心才更重。人就是這麼說不清楚。秋風因為我讓他和女人牛郎織女,心生忌恨,離開了我,如今他還是因為這個原因忌恨了劉清鬆,回到這裏。很有意思。如果劉清鬆知道這些,讓秋風當城關鎮的一把手,他就會成為一隻有力的臂膀。浪子回頭金不換,龍泉三十出頭這一茬人,像秋風這麼全麵的不多,能說會寫,膽子大,點子多,不可不用。想到這裏,李金堂睜開眼睛道:“巧英對你去公司有什麼態度,要說實話。”鄭秋風說道:“她倒挺高興,覺得我能經經商磨煉磨煉也好。”李金堂笑道:“巧英把後院給你收拾得這麼好,你應該在公司幹一番事業嘛。”鄭秋風道:“孩子馬上要上學了,我這兩年又在山上得了關節炎,回縣裏也好照顧照顧家裏。”李金堂當即不客氣地說:“第二個原因是說謊,四龍鄉出麥飯石,喝那裏的水根本不會得關節炎。你呀,有時候顯得太聰明了。這兩年你沒來家裏,我不怪你。我不反對你回來,陳主任的位置還留給你。可是,你讓我現在怎麼替你說話?你是劉清鬆看上的人,我提出來,他也未必能同意。”鄭秋風央求道:“管他什麼法子,隻要管用,你指點一個就是,我知道劉清鬆是不會放我的。”

李金堂指著另一個沙發說:“你坐下吧。我問你點事,公司到位的資金到底有多少?”

“加上上次追回的兩百多萬,不足三百五十萬。”

“你的權限有多大?”

“經營全由金貝子負責,所以我才覺得待那裏沒意思,趕潮流實行總經理負責製,我隻管組織。劉書記說看中的就是我在四龍鄉的組織才能。金貝子辦事猛,有時就顯得霸道一些,容易得罪人,由我從中磨合磨合,公司就能正常運轉。”

“劉清鬆眼力不錯,可惜不知你很想獨當一麵。你們準備什麼時候開始生產?”

“金貝子性急,恨不得馬上就全麵動起來。我下山時,他還講要在剪彩那天恢複生產,撐撐麵子,叫我攔了。停工都停半年了,誰知礦井裏有沒有問題。我的意思是買兩套進口設備,現在雖耽誤點事,但可以確保長遠。金貝子說邊幹邊買,這事還沒定下來。這麼猛幹,怕要出事的。”

李金堂笑了,“你要我教你辦法,其實這辦法很簡單。金貝子本來就覺得多了你這個婆婆,你就讓他當家吧,把全部的家都當了。你不是有關節炎嗎?常回縣上住住院,我給醫院打招呼。所有的大事,你都不要插手,他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到時他們覺得你是個窩囊廢,我就要回你這個窩囊廢。金貝子實行總經理負責製,應了改革大潮流,就讓他出出風頭好了。”

摸清了礦業公司的底,李金堂一點都沒有感到踏實。政治格鬥中,反常的行為常常會讓對手莫衷一是。劉清鬆到底要做一篇什麼文章呢?李金堂想到了秦江專員。遇到一般的難處,李金堂絕不會輕易動用這棵大樹。如今已想得山窮水盡了,不動這條線,李金堂真的怕要病倒了。他要出來電話總機,說道:“請接行署秦專員。”如果秦江也答應來龍泉剪彩呢?再說服他不來,可就犯了官場大忌。李金堂對著話筒朗聲說道:“老領導最近身體可好?哦,很好我就放心了。他們沒請你來剪彩呀?”秦江那邊說道:“礦業的事情,歸工業局管嘛,解放以來不都是這麼劃分的?柳城什麼時候有過地質礦業局?你說說?”李金堂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連聲說:“是是是。”秦江說:“沒把我這衙門放在眼裏,我也犯不著吹這個喇叭。一個縣裏成立一個礦業公司,興師動眾,宣傳部、報社、電視台,全驚動了,太不成話。那邊戲都安排好了,找我去跑龍套,不去。我剛撂下劉清鬆打來的電話,跟他說星期三行署正副職都安排有活動,要堵就把路堵死。說什麼這是從農業文明邁向工業文明的標誌,拔得太高了吧?我在龍泉隻懂抓農業,你也不怎麼樣,撿起個手工業,都是農業文明。你有啥事隻管說吧。”李金堂一喜一憂,喜的是秦江態度明朗,沒有絲毫曖昧,憂的是仍不知劉清鬆的葫蘆裏裝的什麼藥,看這個架勢是要搞一個宣傳攻勢,“暫時沒啥事,如今這年輕人,都重視輿論,我都看不懂這是啥打法。礦石一塊沒有,內部矛盾重重,危機四伏,咋看都是個短命鬼,老首長不來剪彩是好事,省得將來要你來擦屁股。”秦江笑道:“也不新鮮。前一陣子我去沿海考察了一段,都講這種規格,講這種排場,說這叫輿論開路,吹上去了,叫他下來就不易,以後的事就好辦了。有個市還出了這種新鮮事,幾個年輕人開個皮包公司,市領導不明真相去捧了場,和這幾個年輕人合了影,日後,這幾個年輕人竟拿了這些照片,簽了價值上千萬的合同,你說說如今這事鮮不鮮。你呀,也不能老窩在龍泉,有機會也出去走走,不說長啥見識,至少也能增加點警惕性。”李金堂聽了這番話,一下子把問題想透了:原來這是請來大神踢場子,戲在後頭。又閑扯一陣,李金堂把電話壓了。

眼下,阻止劉清鬆的宣傳攻勢已經不可能,接待的規格又不能降下來,當書記畢竟是柳城地區的第一把手,麵子一定要給足。李金堂正在堂屋坐臥不寧,辦公室主任陳遠冰打來了電話,說已接到地委正式通知,星期三上午十點,當書記、地委宣傳部陳部長、地委楊秘書長、報社王總編輯、電視台董台長、科委龐秋雁副主任等一行三十餘人要來參加剪彩儀式,問李金堂該怎麼安排接待。李金堂吼道:“慌個啥,今天星期一,明天星期二,還有兩天嘛。”陳遠冰那邊說:“這龐秋雁是行署口的,又和礦業不搭界,我總覺得來者不善,所以才提早對你說一聲,聽你拿個大主意。”李金堂說:“我牙正疼,晚上你來家商量吧。”

正在這個時候,縣長王寶林閃進了院門,隻聽王寶林說:“你們稍等,我先給李副書記說說。”獨自一人進了院子。李金堂不由得站了起來。王寶林白天到家裏來,這還是他當縣長後的第一回。李金堂為了避免龍泉的官員和百姓一眼看出他和王寶林的關係,連電話兩人都不常打,還要王寶林在常委會上常常對李金堂發表點溫和的反對意見,樹立起自己穩重的中間派形象,一年多來,他對王寶林的默契配合十分滿意,一見王寶林自己壞了規矩,立時警覺起來,禁不住問道:“出了啥事?”王寶林笑道:“好事,我覺著能解眼下燃眉之急。”李金堂說:“你都知道了?”王寶林道:“知道了,他們是想把前麵一頁翻過去,星期三是開場前的鈴兒。”李金堂點頭微微一笑,“啥好事,說說看。”王寶林道:“劉清鬆搞猴子掰苞穀,咱們正好撿個便宜。馬齒樹新村建起來了,馬呼倫早上去縣委問咋弄,縣委正在忙著礦業公司的事,他們去找了我。上午我已經去馬齒樹看了,村子修得跟花園一樣,想不到在咱們眼皮子底下竟出了這麼富的村子。聽馬呼倫說,他們村每年靠葦編和製塑料鞋底,能淨掙兩百萬。”李金堂麵露驚詫,“咋沒聽說過呢?鳳凰鄉也沒見提說馬齒樹。要不是上次開那個現場會,我也不知道有這個村子。這麼富的村子,應該早露點風聲了。”王寶林道:“這就是咱們官僚,馬呼倫太精能了。馬齒樹西靠趙河,有很好的碼頭,他們的貨都是直接沿趙河運到襄樊的,縣裏當然不知道了。以後恐怕要把河道也管理起來,雖說趙河水淺,行不了大船,可每年出境的小船載貨量也不少,管好了,財政每年至少可多收入幾十上百萬。這馬呼倫可是個能人,他早在全村又實行集體核算了,因怕不合分田到戶等現行政策,一直對外保密。他想著把新村建好了再宣布這個集體核算事實。”李金堂興奮地叫道:“馬呼倫還在縣城嗎?我要見他。”王寶林對外喊道:“老馬,李副書記有請。”

馬呼倫馬中朝父子前後走了進來。寒暄過後,李金堂說道:“你們的情況,王縣長已經談了,很典型,是龍泉靠手工業致富的典型。對你們這樣的典型,我們過去宣傳得太少了。你們新村落成,是件大事,要好好宣傳。”這算把談話的基調定了下來。王寶林接道:“老馬,你不是說這趙河裏還養出了鐵器村、玉雕村什麼的,都給李副書記說說。還有呢,你們為啥又搞起了大集體,你們沒有向上彙報你們的打算,到底怕什麼?都說說。”李金堂笑道:“王縣長,你問得太多了。老馬,看樣子,咱倆年紀差不多,今天見麵,也算有緣,中午就在家裏吃頓便飯,喝兩盅。”馬呼倫也是多年在官場、商場台麵上走動的人,忙接道:“中,可中。有些話俺可憋了多年了,今天遇到明主,也該倒一倒。這一改革開放,我就憋著勁要爭個全縣第一。幹了十多年,想著該出出頭了。上回縣上去開了現場會,俺估摸著是時候了,想把這一炮打紅了,誰知道遇上一個昏君。”馬中朝瞪了父親一眼,“爹,李副書記和王縣長要你談工作,你胡叨叨個啥!”李金堂大笑道:“我就喜歡老馬這種心直口快的人,在我家裏,想說啥,隨便說。”馬呼倫咧咧嘴,“這趙河,這幾年不知富了龍泉多少人,俺們靠它運貨拉原料,石佛寺的大霧莊用它做綢子生意,孔明的梁寨用它做鐵器生意,幾年下來,都發了。當然,也有錯誤,少繳給國家不少稅。為啥又搞成了大集體?簡單。生意做大了,需要幫襯,需要人手,先是兩三家合夥,後來越滾越大,就又合到一堆兒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