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金堂權衡再三,決定還是應該繼續打申玉豹這張牌。一是因為他自信能把握住申玉豹,隻用適當的時候,把那一百零八萬轉移到自己名下,這個申玉豹仍舊是一件用著順手的兵器。一是因為劉清鬆正在積蓄力量,準備在龍泉搞大的改革,為了不使自己這個改革家莫名其妙成了保守派,需要作好應戰準備,申玉豹這枚棋子下一步還用得著。李金堂腦子裏還閃過這樣一個想法:去見見曹改煥,確認一下自己和申玉豹的關係。想法隻是想法,這樣做其實也未必能證明得了。如果真是這樣,這老女人也許早就跟兒子點破了。幾十年過去了,還是糊塗點好。
李金堂思索很久,準備以改革家的麵孔出現和劉清鬆一爭高低。他把自己的試驗田選在貿易商場。貿易商場和縣百貨大樓,都是李金堂擠走任懷秋後獨斷上馬的兩個大項目,建築麵積都是八千平方米,耗資都是二百五十萬。兩個大樓建成後,李金堂提出一個經營方案:縣百貨大樓仍搞國營性質,貿易商場要搞租賃。這步棋走得很巧妙。李金堂執意要把貿易商場搞成龍泉商業界的特區,別出新裁,搞一次公開競拍,當年所收租金,竟是百貨大樓稅率的三點七倍。申玉豹以其雄厚的經濟實力,租下了貿易商場底樓大廳中央,做家電生意。這次改革,使李金堂在柳城一時又成了風雲人物。李金堂下一個試驗,是準備把貿易商場的租賃製,再改革成股份製。這樣,李金堂就可以在這塊實驗田裏完成一貫改革家的完美形象。
劉清鬆上山蹲點十天,一個大構想在龍泉也是路人皆知了。他立誌要辦起龍泉的實業,以此帶動工業,進而實現龍泉的全麵改革計劃。他力主下一步成立龍泉礦業有限公司。
李金堂深知龍泉的家底,決定搶先一步走商場改股份製這步棋。在他看來,這一方麵可以體現出龍泉商業改革的連續性,另一方麵還可以和劉清鬆競爭社會閑散資金,如市場不錯,僅此一著,就可以使劉清鬆的計劃擱淺。因為龍泉潭子太小,石頭少,壘到了商場的牆上,礦業公司就隻能幹等。為了使這次改革吸引住龍泉個體企業的大戶,李金堂提出將來貿易商場的董事長可享受商業局副局長待遇。
一次在縣委常委碰頭會上,李金堂吹出這次改革方案風聲後,就開始等待申玉豹去找他。那時,先許下讓申玉豹出任董事長的願,然後相機提出香豔在省城辦了大公司,讓申玉豹把那一百零八萬取出來。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申玉豹來找。
申玉豹最近幾天頗感沉悶。原因似乎很簡單,他知道了三妞從前那一段慘不忍聽的身世。從前,他何嚐不知道三妞的風流,心裏想著城裏人都這樣,沒想到三妞竟因為賣淫差點叫槍斃了。可是,自從和三妞同居,他無論如何也挑剔不出三妞的毛病。申玉豹找不出理由一腳把三妞踢開,這幾日都懶得去公司,整天在細柳巷自己的小院待著。
這個青磚小院坐落在細柳巷北端,一幢三上三下的小樓,兩間平房連著小樓的樓梯,一間做廚房一間做衛生間兼洗澡間,青磚圍牆圍了兩棵桐樹和一棵柳樹。三妞早發現申玉豹的變化,也不敢上班,終日守在家裏,想找機會問出原因。申玉豹一時又舍不得三妞,想不通就把驢臉吊著,想通了,也不分時候,抱住三妞就剝衣服。三妞似乎感到了危機,自己偷偷把避孕藥換成維生素,巴望能懷孕了拴住這個男人。
這一日,申玉豹瘋了一樣把三妞折騰個夠,赤著身子歎道:“日他娘,你這女人越弄越上癮,離不了可咋辦。”三妞試著開玩笑說:“要不要給你買點壯陽藥。”申玉豹聽了就惱起來,“你媽的,你以為老子真稀奇你?不是我紅口白牙說過有話,我早……”
這時候傳來了敲門聲。三妞穿好衣服,跳下床,扭頭說一句:“俺也不是嫁不出去,也沒賴你!你快穿衣服吧,公司的事你也該去看看。”
朱新泉腳站在屋門口,撩開門簾道:“啥時候了還睡。”三妞沏著茶解釋說:“玉豹病了幾天了。”申玉豹伸著懶腰,趿著拖鞋道:“坐,坐,啥風把你給吹來了。”朱新泉朝沙發裏一仰,“玉豹,我來給你報喜呀!縣裏要在貿易商場搞股份製,誰總股份過半,出任董事長。這回還考慮了政治待遇,董事長掛商業局副局長,也可以轉戶口。”申玉豹心裏盤算著,嘴也沒停,“算啦,這種夢我再也不做了。戶口?戶口算個屁!隻要有錢,要不要戶口有什麼關係。副局長?別到時候又來個隻準女人入股,又讓我空喜歡。”朱新泉一看提到戶口捋倒了毛,忙解釋說:“玉豹,不一樣!這貿易商場的董事長隻有一個,眼下,你最有條件競爭,你可別使性子把機會錯過了。”申玉豹歎口氣道:“這是件大事,你們常委會不知要吵多少回架才能定下來。你要是能辦了這事,把我申玉豹弄到局長的位置上,我給你弄三五萬入股玩一玩。聽人說沿海已經開始賣官了,辦不成也不要緊。”
朱新泉已經達到了此行的目的,站起身子道:“上次事沒辦成,有些意外,你不去李副書記那裏走動,怕也是個因素。這一回,你可要提前打點打點。這幾年已不比前幾年,有錢的人也多了起來。隻要李副書記點個頭,這事八成成了。”
送走朱新泉,申玉豹心裏暗自得意。錢真是無比無比的好!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成我們這種人的天下了。到那時,最笨的人才會去當官哩。找李金堂?不能去找,這些年受他的氣已經夠多了。縣裏真正有錢的人並不多,大部分都是靠貸款撐麵子。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求我申玉豹。不是說劉清鬆準備搞龍泉礦業有限公司嗎?我何必要整天吊在李金堂這棵歪脖樹上。等一等再說吧。
電視機正在播放一部外國電影,一個男人正單腿跪地向一個金發女郎求婚。申玉豹莫名其妙罵了起來,“真沒出息,就這個爛眼,用得著下跪!好像天下的女人都死盡死絕了!”三妞織著毛衣,嘴裏說:“那是人家的風俗習慣,如今中國也開始興了。”申玉豹找茬道:“是不是覺得我沒有單腿下跪呀?覺著虧了,你另找呀?”三妞咕噥一句:“說一句平常話,像吃了槍藥一樣。”申玉豹用遙控器換個台,裏麵正在播放新聞,畫麵是兩個國外的國家元首帶著自己的夫人在一起喝酒。申玉豹瞥一眼身邊的三妞,心裏道:這兩個女人肯定沒當過妓女,我咋就瞎了眼了呢?心裏一灰,扔下遙控器,進屋換了一身筆挺的灰西服,帶個皮夾子又出來了。三妞站起身說:“你要到哪裏去?我也去。”申玉豹瞪大眼睛,狠巴巴地說:“我心煩,出去散心,你管得著嗎?我告訴你,咱們沒扯結婚證,說了就了的。你可別惹惱了我。”三妞咬咬嘴唇,勾著頭坐下了。
申玉豹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著,在郵局門口,一個戴著白帽的姑娘,像一片黃葉,從自行車上飄落在他的眼前,笑吟吟地看著他。申玉豹看了一會,才遲疑地說:“你,你是吳蘭吧?”吳蘭點點頭,看看申玉豹左右,“總經理,我爹已經搬到府前街了,他開了一家鐵器店。”申玉豹口吃地說:“好,好,看樣子你也不錯。”吳蘭忸怩半天又說:“我爹一直想見見你。”申玉豹嘴角一扯一扯,“我,我住細柳巷,好找。”吳蘭掩嘴一笑,“俺知道,你不是和那個好問酒吧的歌手在談嗎?俺認識的。”申玉豹支吾一聲,“你,你消息蠻快。”吳蘭歎一聲,“總經理,有句話俺不知該說不該說。城裏女孩子,會演戲的多,你可要當心。以你的身份地位,真不該找三妞這樣的,香香她們還笑你哩。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我小姑子一個單位的。”申玉豹趕忙逃走了。心裏暗暗罵著:我一定要找個好的找個好的!媽媽的,你們也敢笑話我?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影劇院門前。望著櫥窗裏歐陽洪梅的大照片,申玉豹呆住了。她不是早離婚了嗎?申玉豹隻感到腦袋嗡嗡作響。她也是個單身女人,以前咋就想不到呢?李金堂,李金堂是她什麼人,我不怕,不怕他!
申玉豹從舞台的側門走了進去。舞台上,十幾個男女演員正在練功,都穿著緊身衣。申玉豹毫不客氣地用眼睛把一個個女演員都摸了一個遍,看看沒有歐陽洪梅,多少感到有點失望,又多少有點慶幸。他在舞台上下慢慢走動著,一個念頭漸漸清晰了:這才是能配得上我申玉豹的女人。回想起這幾年和歐陽洪梅有限的幾次接觸,申玉豹不免有點氣餒。這個女人似乎從來沒有把他當個正經人物來看。他注意到舞台上很多設施都破舊了,沒有幾個像樣的大彩燈,演員身上的練功服也很破舊。申玉豹心裏有了主意:舍不下娃子打不到狼,便宜沒好貨,出出血吧。別泄氣,沒聽老人是咋說的?好女怕纏,我要不惜一切把這個女人纏下來。
第五天的下午,申玉豹帶著一輛解放牌卡車進了影劇院的後院,車上裝滿了從省城買回來的大幕、燈具、戲裝和練功服。剛剛午睡起來的一群青年演員馬上把申玉豹圍住了,有認識他的就問:“申經理,這東西要不要錢?”
申玉豹一本正經地說:“我常來聽你們的戲,總想瞅個機會表表心意。這五萬多塊錢的東西我一分錢不收,隻用你們歐陽團長來點收一下,東西就是你們的。你們先把東西抬下來,等歐陽團長來了好點收。”眾人一片歡呼雀躍,七手八腳搬著,不一會兒,院子就擺成一個雜貨鋪了。幾個女演員看著五六個印著洋文的精致紙箱,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摸了又摸。申玉豹拆開一個箱子,從裏麵拿出一件鮮紅的健美服,煞有介事地說:“正宗日本貨,像原裝日本彩電一樣難搞。聽說是美國一個叫什麼達的女演員設計的,名頭很大。省城進貨不多,我送了兩瓶茅台,人家才賣給我八十套,一件一百多塊呢。”幾個姑娘拿了衣服在身上比來比去,有人說道:“又是姓公,穿一穿像打牙祭,沒什麼意思。”“婁阿鼠”看見女朋友李玲出了院子,嘴又癢了,走上前去說:“你們誰敢當眾脫了換上,我替申大經理做主,把這套衣服送你私有。機會難得呀。”申玉豹沒表態,看著這些演員胡鬧。一個身材豐滿的姑娘說:“你以為我不敢!你們說話可要算話。”說著,抓住毛衣就脫,動作之麻利,匪夷所思。申玉豹阻止的時候,姑娘的毛衣、襯衣已翻到頭頂,上身隻剩下個乳罩。“婁阿鼠”嘴裏哼唱一句唱詞:“她為你,她為你渾身搓得白如銀。”姑娘把毛衣又穿好了,伸手打了“婁阿鼠”一巴掌,轉身對申玉豹說:“你是不是不願意給?這算什麼?人家大城市還有女人當人體模特哩,一絲不掛給人看著畫畫。你們誰沒遊過泳?我裏麵又不是空軍,和比基尼一模一樣。偷油的老鼠悄悄地上桌,我是人正不怕影子斜。當模特為藝術,也為錢嘛。”申玉豹聽得心花怒放,笑著說道:“不是我舍不得,是怕你在這兒換,風吹受涼了,叫人怪心疼的。你已經把我鎮住了,回房換上,出來叫大家瞅一眼,這衣服就歸你了。”姑娘樂滋滋地回房去了。這邊,“婁阿鼠”用著假嗓子女聲女氣又唱一句:“奴哪知,奴哪知他,他,他他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院子裏笑開了一口大鍋。胖姑娘穿著健美服踩著台步走進人群,做出幾個健美動作,喊了一聲,“看夠沒有,看夠了姑娘我就穿衣服了。”說罷,套上毛衣,套上褲子,伸手在申玉豹麵前打個響指,“夠意思,夠氣派,這才像個真大亨。”人群變得鴉雀無聲,姑娘們一看真的喇叭是銅鍋是鐵,暗自嗟歎錯失了良機,似乎又在期待點什麼。“婁阿鼠”意猶未盡,彎腰又從箱子裏拿出一套藍白條條的,像小販一樣叫著:“大甩賣了,大甩賣了,三點式比基尼還差一點,誰脫了這一點……”說了一半,像個漏了氣的氣球,倏地蔫成一攤,躲到申玉豹後邊去了。
李玲帶著歐陽洪梅走進了院子。申玉豹一見歐陽洪梅,把早先準備好的話完全忘了。歐陽洪梅麵帶矜持的微笑,大大方方握住申玉豹的手說:“申總經理,十分感謝你對劇團的大力支持。我代表劇團全體演員和工作人員,收下你這一份珍貴的厚禮。我決定,從今天起,劇院大門免費向你開放三年,一排一號不再賣票,以表達我們真誠的謝意。”滿院子的人都拍起了巴掌。申玉豹吭吭哧哧說,“繁榮嘛,戲曲嘛,分內的事嘛,這有啥說的。”歐陽洪梅突然用探究的、傲慢的目光上下打量申玉豹一番,抿嘴一笑,搖著頭說:“我真搞不懂,你怎麼一出手就給了劇團五萬多,劇團可沒有什麼油水可撈。我聽人說,你在西安,為了把一個鄉下人口袋裏的三百元搞到手,你連羊圈都睡過。你要是喝醉了,或者還在做著什麼夢,現在醒過來還來得及。”申玉豹急忙辯解道:“請不要誤會我打你們劇團什麼主意。你們都知道,上一回,我剛給醫院捐了三萬。”歐陽洪梅認真說道:“這兩件事沒法比。你給醫院捐錢,是想換個多情丈夫、大孝子的名聲。劇團什麼也不能給你,能給你的,隻是免費請你看戲。發大洪水那年,你窮得發瘋,後來你有了錢,也從沒有無緣無故揮金如土過。”申玉豹腦袋像一間沒門的屋,裝了一屋的話,話卻出不來,憋得麵紅耳赤道:“我,我喜歡戲,小時候就喜歡,是個戲迷。你唱的戲,什麼《陳三兩》、《玉堂春》,什麼《杜十娘》、《白蛇傳》,還有什麼娥冤,我都喜歡看。連你們排的《趙豁子離婚》、《王二嫂改嫁》這些小戲我也看。我就是想盡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