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列車穿行在白茫茫的華北平原上。血色的夕陽在西麵地平線上正由微弱的橙光對抗著從四麵八方漸漸逼近的灰蒙蒙閃著寒氣的暮色。道路和麥田都被大雪覆蓋了,隻有零星參差的幾棵楊樹或是幾棵槐樹突兀在銀白的、單調得有點空寂的曠野裏,從一個靜謐遙遠的村莊走向另一個遙遠。

林苟生脫掉像棕熊一樣肥大的皮夾克放在十八號中鋪上,低頭看看空蕩蕩的下鋪,稍稍遲疑便把中鋪上的一隻手提箱移到下鋪上。他用一雙黑色方口手工布鞋換下腳上的俄羅斯馬靴,抱過臥具,準備占領這張空著的下鋪。這時,他看見一條修長的腿從鋪位的一端垂了下來。林苟生身子朝後一仰,隻見一個留著披肩長發的少女從半空飄落下來,栽進一雙紅鞋裏。林苟生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旅途上,有飛機他不坐火車,有軟臥他不睡硬臥,有硬臥他不坐硬座,有下鋪他絕不會去睡上鋪。如果有一個很能談得來的旅伴,他又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睡眠。如果聽眾裏有妙齡少女,他肯定不會照顧到那些半老徐娘。這種習慣與他年近花甲的年齡不太相稱,但他卻總能如願以償。為了找到一個談話對手,有時候他的臀部會印遍整個車廂。這些少女事後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因為道別時那一聲聲甜甜的“再見”,在他看來都是“永別”。

少女聽著隨身聽,迷蒙著雙眼望著窗外。玻璃上已蒙上一層水霧,太陽已變成一隻自身不會發光的巨大的紅氣球,正在和地平線親吻。驀地,少女的身子向窗口一傾,伸手在玻璃上塗出一片明亮,一隻灰色的兔子正在雪野裏狂奔,後蹄彈出一條霧一樣的白線。這番景象隻維持了片刻,便在少女的視野裏消失了。少女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身子朝後一仰,拽下耳塞,不由得發出一聲輕歎。

“你放心,今天它不會遇到獵手的。獵槍都繳光了。”

少女埋著的頭慢慢向上抬去。先是一雙在古裝電影裏才見過的怪頭怪腦的布鞋,兩條真皮褲腿像是兩根倒栽的電線杆子,一隻鼓囊囊的金利來腰包圍在黃世仁大年三十逼債時穿的那種綢子白花黑襖上,一條閃著金光的鏈子從第二、第三顆編成黑蝴蝶花樣的布紐扣間探出來,伸向牛腰一樣粗的脖子上,最後是一張微紅的、多肉的卻又顯出棱角的大臉,雙頰刮得鐵青,嘴角微微泛著笑意,一副和這張大臉太不成比例的金絲邊眼鏡跨在鼻頭上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少女剛看到那雙眼睛,禁不住似的忙把自己的目光掄向車窗,她感到那兩隻眼睛像兩隻聚光燈泡,能把自己的一切心事照得雪亮。這種帶有地獄裏陰氣的光亮阻止了她正在膨脹的好奇心。車窗上,五根大號火腿腸組裝的大手慢慢滑了下來。少女隔著鏡片和這位粗壯的紅臉漢子對視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

林苟生坐下來,取下八角帽再搭訕道:“小姐,是不是敝人相貌猙獰,嚇著了你?我猜你一定在想我是一個公安部正在通緝的江洋大盜。”

“誰怕你了!”少女挑戰似的望著林苟生,“你的裝束很怪,像是現代人組裝的出土文物,腳在清代,腿是現代,上身和帽子是解放前,萬惡的舊社會。”

“你這個‘組裝’用得好!很合我這個珠寶古董商人的身份。小姐是到哪裏發財呢還是悶得慌出去轉轉,我猜一猜。”林苟生眼鋒一掄,看見身穿灰色製服、頭戴船形帽的女乘務員正在不遠處整理行李架下那些長短不齊的毛巾,忙站起來取下掛在行李架上的意見簿,坐下來掏出派克鋼筆,嘴裏大聲說道:“我常年在外奔波,還沒坐過這麼幹淨整潔的車呢。你看這毛巾疊的,像是木匠用墨線繃過一般。你看這地板,嘖嘖。一○一八號同誌,歇會兒吧,一上車我就看你一直在忙。”

“船形帽”邊整著一條毛巾,邊扭頭朝林苟生微微一笑,“這是我的工作。”

林苟生看了看兩個空著的下鋪,“一○一八號同誌,這兩個鋪不是給石家莊留的吧?”

“不是。”

“能不能幫我換一個,我是十八號中鋪,我這個人有恐高症,夜裏還常夢遊。”林苟生說著話把一條表揚意見寫了下來。

“船形帽”整完了毛巾,對林苟生道:“如果開車一小時,客人還沒有來,請你到乘務室找我。”

林苟生忙把意見簿遞到少女手裏,“小姐,你不是也有話要寫嗎?”說著眨著眼睛使眼色。

“車剛開你讓我寫什麼?”

乘務員從過道上消失了,車廂裏頓時炸了鍋。

“他媽的,這鐵路辦成什麼樣了?放著這麼多空位子不賣,還是什麼人民的鐵路!”

“票販子真可惡,一百二的票,他敢要二百。”

“你還好一點,我出了二百五。”

“毛巾成不成一線關我們屁事,有這工夫給鍋爐裏添兩鍬煤。你們看,我泡了二十分鍾茶,茶葉還在漂哩。不寫批評意見就是好的。”

“對,給她寫批評意見。”

“現在就寫。”

“我也寫,喝這種溫吞水不是讓我們跑肚嗎?”

林苟生冷眼像雷達一樣朝說話的人掃出兩個扇形,一聲沉悶的冷笑從他多肉的腹部發動起來,爬過喉結斷斷續續滾出紫紅多肉的雙唇。誰都能聽出這聲音的挑戰意味,一時間小半截車廂鴉雀無聲了。珠寶古董商突然收住笑,倏地摘下金絲邊眼鏡,“你們誰沒幹過這拍馬屁的營生?出門在外,誰都想舒坦,要不掏二百五買高價票幹嗎?我們應該知足。北京的票販子信譽還是不錯的,至少咱們沒有買到假票,這比在上海、廣州、武漢讓人放心。再說呢,販票也是個風險營生,這兩張下鋪現在在他們手裏已一文不值了。跑肚總比沒水喝強些。是的,我拍乘務員馬屁動機不那麼高尚,我是想睡下鋪,誰都想睡下鋪。常年跑車不容易,心裏煩著呢。今天咱們給她寫三條批評,這個月她就少收入一級獎金,下次出車,八十度的水就會變成六十度。再寫兩條表揚呢,獎金就可漲一級,心情一好,咱們的茶葉就會沉下去,咱們的地板就能當鏡子用,咱們就可以從中鋪換到下鋪。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個上鋪?”

少女搖搖頭。

“這就對了。不過你錯過一個曆史性機遇,這個下鋪一直空著,她也不會讓你睡了,因為她沒從你那裏獲得那微乎其微的溫暖。我們有時候都很吝嗇,是的,很吝嗇。下一次你就能抓住這種機會了。”林苟生掏出懷表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鞏固一下,別讓人捷足先登了。怎麼樣,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個人睡不了兩張床。”

眾人像是被林苟生這番學問鎮住了,繼續緘默著。少女看看另一張空鋪,再看看林苟生,低聲問:“大叔,能行嗎?”

“能行。”林苟生趕忙鼓勵道,“小妹妹,你要記住,人心都是肉長的,多個朋友多條路。”

這條路眼看著沒法走了。車長領著兩個樣子像在中青年結合部搖擺的高高的北方漢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麵前,“船形帽”臉上掛著很職業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廂間的擋板上。“羅記者、白記者,先將就在這裏睡一宿,到鄭州後看看能不能調到軟臥去。這些天常有部長級的首長出巡。”車長挪過臥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這是誰的東西?”那個被稱作羅記者的黑臉忙說道:“這就相當麻煩了,我們隻到柳城,不用再挪動。要不是任務急,我們也不會驚動常段長。”“這就見外了,為你們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們的職責嘛。”車長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擱了片刻,“天太冷,小蓮,晚上多燒兩小時鍋爐。”“船形帽”連忙答應著。羅記者解開風衣,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個皮夾子,“殷車長,把票買一下吧。”“不急不急,車票在餐車丟著,先去吃飯吧,我已經讓人準備了。”羅記者發現周圍的目光十分複雜,沒再說什麼客套話,似乎不願再玩這種欲蓋彌彰的遊戲,拉了一把姓白的記者,走出十二號車廂。那個白記者一直沒有說話,濃濃的劍眉緊鎖著,顯得憂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會兒,閉目養著神,感受著那些不用睜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帶惡意的冷嘲。剛才受了林苟生教訓的旅伴交頭接耳一番,一見林苟生站了起來,都自顧左右而言他了。林苟生正愁沒法下台,少女遞過一把梯子,“大叔,咱們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們至少不用預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這話咱們聽了受用,咱們都是苦孩子。”他走過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鋪,“阿Q一下怎麼樣?咱睡上麵,他睡下麵,夜裏放屁熏了他。”

少女忍俊不禁,笑彎成一隻蝦米,喘著指著林苟生,“屁由氨氣和二氧化碳什麼的組成,比空氣輕,隻會上浮不會下沉,你可饒了我吧。”眾人都笑了起來。林苟生接道:“罪過,罪過,大叔請你吃頓飯,你不反對吧?沒聽人說不吃白不吃?”

“吃了也白吃。”少女收了隨身聽,“走,白吃誰不吃。”

走了幾步,林苟生又折回來,取了旅行箱掛在肩頭。“什麼東西這麼金貴?”少女問道。林苟生壓低了嗓音:“這是咱的稀飯碗呢,小妹妹。”

一宿無話。林苟生喝得微醉,早早歇了。羅一卿和白劍喝了酒回來,白劍仍無談興,隻好都歇了。

白劍久久不能入眠。作為國家中華通訊社就要邁進四十歲門檻的記者,年餘來竟很少換上一張笑臉。七月裏,換房無望,小“一一”的帽子沒能摘掉。年底,想把記者前麵加個高級的願望再次受挫,在中級職稱上踏步七年,這在全社不屬絕無僅有也算鳳毛麟角。分房受挫有些軟件因素,譬如他在京城除了有記在自己名下的一室一廳,尚有一幢部長樓裏留給他的房間,若安排一些中職進兩室一廳,就需要他發揚風格。職稱沒解決,關鍵是他硬件沒過關。幾批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進社,白劍頭上那頂工農兵牌的帽子越發醒目了,這是一;當年他由一民主黨派中央某機關調進通訊社,並不是因為他在新聞界已嶄露過人的才華,而多少因為他表示不再想寫那種千篇一律的講話稿後,嶽父大人冉部長過問了此事,這在憑實力吃飯的時候,常讓人多少有點不快,這是二;不屑去寫那些“某某說”、“某某又說”、“某某強調說”、“某某總結說”這類新聞,又沒寫出轟動一時的大塊文章,工作的質和量都缺乏競爭力,這是三。婚姻愛情呢?冉欣當年一心一意嫁他,讓他享用了少男少女的愛情的同時,還滿足了他極大的虛榮心,他從中原一個小縣裏不起眼的家庭一躍進入了京城上流家庭。這種滄海變良田的巨變,為他的未來提供了一種堅實的基礎。可是,八年過去了,這塊地基上並沒出現摩天大樓。冉欣看著白劍這株連黃花都開不盛的植物,自然要表露恨鐵不成鋼的情緒。開始的幾年,冉欣提出事業有成後再養孩子。後來變成這樣的語言:“分不到兩室一廳,你就別做當爸爸的春秋大夢了。你有父母也好,偏偏遇一場洪水雙雙死去了,這怪不得我。我媽養我都沒什麼興趣,你可別打她的算盤。”再後來,孩子換成了這樣的話題:“我恨透了手術台,不用進口套子就別想沾我。”職稱競爭大敗後,冉欣很少回那個小家,夫妻生活成了打牙祭,這牙祭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倒更像兩個橡皮人在一起玩過家家。白劍很清楚,在批量生產各路精英的京城,冉欣已是一株正待出牆的紅杏。

白劍深感內外交困,處境每況愈下,一旦抓住機會則必做困獸之鬥。這次回龍泉,他押上了全部資本,一旦輸掉後果不堪設想,一旦贏了不但能躋身名記者的行列,而且能重新得到冉欣的愛情。通貨膨脹率超過百分之二十,貪汙、腐敗日漸成為社會公害、過街老鼠,在此情況下,反彈琵琶的效果顯而易見,向半大的老虎宣戰,一方麵可以得到最高當局的嘉許,另一方麵又能在底層樹起自己孤膽英雄的形象。恰在這時,白劍收到了姑父的來信,詢問職業高中畢業的女兒到北京求職的可能。姑父認為現今的經是好經,但叫下麵的歪嘴和尚念歪了,譬如當年龍泉遭大水災,中央和省裏發放過幾批救災款用於生產自救,可每個人頭最後得到的錢不足六十元,女兒在這樣的小縣,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回信安撫住姑父後,白劍去打聽了當年中央下撥到H省的救災款的情況,得到的結果是:不少於十個億!這個天文數字頃刻間把他的生活照得明晃晃的。作為重災區的龍泉縣,至少能得到一億元救災款,全縣受災人口三十萬,每人得到六十元,不過用掉一千八百萬,扣除約五千萬元重建縣城的啟動資金,剩下的三千二百萬哪裏去了?白劍決定翻一翻這筆舊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