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於單位作書庫之用而在近郊購得的一座破舊四合院裏,白天騎車去市區的大樓裏上班做些編書寫書的活計,夜夜歸來,在紙墨味很濃的窄窄的過道裏搭一架行軍床,便堪以棲身安夢了。青燈黃卷的日子,幸虧有值夜班看守書庫的邢老頭(河北人氏)相伴,棋盤上便有了對手,可以相互撐著打發一些月色,漸漸地,臨窗對奕成了不可或缺的功課。老人來自平原農村,淳樸厚道,雖是臨時工,但燒爐沏水、清掃倉庫、守夜封門,無一不盡心盡職。
所在胡同以船板命名,巷名起得古怪。不提遠近無大水,連雨窪泥塘都屈指可數;事後聽說,清末這一帶緊鄰某船廠,頭腦裏頓時浮現出鋸末刨花滿地的情景。若說造船,恐怕也多為舢舨一類吧。我一介書生,從南方雲遊至此,清風滿袖,胸中不缺的惟有文章;易地謀生求職,自然入鄉隨俗,但深感北方缺水——尤其春秋風沙襲麵,氣候幹燥,人情性格也粗獷凝滯,空乏的是故鄉的花紅柳綠、漁歌唱晚,那份細膩與滋潤,我確實疏淡許久了。碌碌無為於京城一隅,高遠並非朝思暮想可得,所幸夜夜托夢於船板胡同,地名的巧合,連續了我命中注定水若即若離的緣份。便足以耐風塵仆仆了。
加上身為書生,本就在專管編書出書的機構裏幹活,偏偏又安排在汗牛充棟的書庫裏借宿,與僅擁有一間書齋畫室的小戶人家相比,也類似於“以天地為廬”的氣魄。我輩既視書如命,僥幸為單位兼任書倉看守者,在本質上自然等同於“金庫保管員”的地位,伴書而眠,盡可以享受精神上富有的錯覺。與書的緣份難分難解,增強了我跨出校園時選擇筆墨人生的信心。難道一切都是天意?
庭院深深,牆腳處有兩棵粗壯的棗樹——我想到了魯迅《野草》裏的名句。邢師傅在他精心鋪設的絲瓜架下告訴我,這是座木質結構的老宅,朱漆的門柱,瓦頂、高簷,人走動在下麵覺得自己不很偉大,四麵很空,這裏的“空”字不是空曠的那種“空”。前任的房主是位華僑,據說是因為鬧鬼的緣故才廉價易手給我單位。邢師傅又說起他的前任,迷信的喬大爺,某夜聽見四壁如紙般抖顫,甚至有咳嗽聲,第二天慌忙去大樓彙報。領導置之一笑,喬大爺憤然辭職。替補的邢師傅是無神論者,安然無恙。聽到這裏天色從瓜棚上黯淡下來,方桌上擱置的兩杯清茶不知不覺已涼了,邢師傅進屋去開了燈。很久以後我都會記著這個夜晚,渲染著淡淡的美麗,給人以置身聊齋的幻覺。聽故事時我啞然失笑:在這改作書倉的院落裏假若真有鬼的話,日積月累地受書香熏陶,也該文雅如蒲鬆齡老先生描繪過的?我下意識地望望那堵斷牆,隻有低矮的天空,和鄰院孩子鼓舞的一角風箏。
我和邢師傅養成了茶話的習慣。每晚在格子上爬累了,便邀邢師傅談他河北家鄉的風土人情,順便共品故人從江南給我捎來的龍井。茶盅裏的話題是沏不完的。我也發現了住四合院的樂趣,天圓地方,清風穿堂,很自足、很適宜閑情逸致的審美空間。若是庭院裏再搭配一架轆轤井,氛圍則不亞於江南了,我甘願在四堵院牆之間踱步尋詩。上班的早晨,我的自行車從睦鄰的院落中間穿過,像穿過一群安詳地收攏著翅膀的鳥,穿過好多的故事,甚至,穿過一座城市的曆史。
再說些什麼呢?除了那些夜晚。……我如今已遠遠離開那裏了,又投身於其它的屋頂;今夜瓜棚豆架,是否仍然逗留著我的影子?邢師傅是個好人,書庫是做夢的好地方。想起船板胡同的那一段日子,我很懷念。
西山不見使人愁(後記)
原先在北京城裏,似乎隻要稍稍踮一踮腳,就可以看見遠處的西山。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一書中描繪道:“這是一座水平展開的城市。景山和白塔、城牆和城樓構成了城市的天際輪廓線。在城內各處,由東向西的開闊的視野走廊,使如畫的西山盡收眼底。”行走在鬧市,手搭涼篷,眯縫起眼睛(並不需要借助望遠鏡呀什麼的),起伏的西山就會像屏風上的木刻圖案一樣浮現——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今天的我們絕對不相信會擁有這樣的眼福。是的,北京的變化最可以用“滄桑”一詞來形容,那推門見山的景像已如海市蜃樓般虛幻,目之所及盡為鋼筋水泥的人工建築。楊東平也不得不承認良辰美景之短促:“北京古都風貌消失的程度和北京市的建設速度恰成正比。當城市的天際輪廓線終於被高樓和煙鹵取代,城市與自然環境的和諧受到嚴重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