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1948年生,山東人,台灣大學外文係畢業,副修曆史。1970年負笈美國,主修中國與歐洲思想史,獲夏威夷大學曆史學碩士、耶魯大學曆史學博士。自1978年起,先後任教於衛斯理安大學、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及紐約佩斯大學,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主要著作包括:《中國曆代茶書彙編校注本》、《茶飲天地寬》、《陶瓷下西洋》、《高尚的快樂》、《出土的愉悅》、《湯顯祖與晚明文化》、《在紐約看電影》、《樹倒猢猻散之後》、《遊於藝——跨文化美食》、《吹笛到天明》。主編學術刊物《九州學林》。另以筆名程步奎著有詩集:《程步奎詩抄》、《新英格蘭詩草》、《也許要落雨》、《從何說起》,及譯詩集三種、翻譯小說兩種。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門口掛著朱熹的對聯:“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這是書畫家王己千先生九十二歲時的手筆,在會客室訪談時,鄭培凱先生恰好就坐在這幅書法原跡之前。
鄭培凱讀台灣大學外文係時,頗受白先勇等人的影響。他笑道:“我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蠻好笑,我現在做的都是中國傳統文化,可是我從中學到大學追求的都是西方前衛性的東西。”在讀書時代,鄭培凱熱衷於實驗劇場與現代詩,因為漸漸不喜歡外文係太機械化的教學,而轉係又來不及了,就輔修了曆史。
1970年,鄭培凱到美國攻讀曆史,仿佛進入了自由天地。在台灣壓抑的空氣中,鄭培凱具有青年的叛逆心理,覺得台灣當局不讓看的東西,就特別想看。在夏威夷大學讀書時,他主要讀的是“五四”以來的文學,魯迅、茅盾、巴金、老舍、張天翼……他之前通通沒有讀過。“我沒事就在圖書館完全漫無目的地看書,就像海綿一樣吸收。”
在美國,因為編輯《九州學刊》的緣故,鄭培凱和餘英時、張光直、費景漢、孫康宜等師友交往甚深。到了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後,由於上海的王元化、朱維錚兩位的建議,合並了暫時停刊的《九州學刊》與《學術集林》,由鄭培凱主編《九州學林》,編委彙聚了華文世界著名的學者。
寫詩時,鄭培凱用的筆名是“程步奎”。起初是因為在香港刊登批評台灣政府的文章,用筆名逃過文網,後來覺得好玩,寫詩用名“程步奎”,寫學術文章則用“鄭培凱”。對詩,鄭培凱情有獨鍾,中學讀書時代就認識鄭愁予、餘光中、周夢蝶等人,有一段時間頗受歐美詩歌影響,甚至用英文寫詩。近年越寫越少,倒是常常在旅行途中感覺時空轉換,詩意盎然,而過年時必寫一首妙趣橫生的詩向朋友賀年。
提起現在的工作,鄭培凱用“累得一塌糊塗”來形容。對昆曲的研究和推動,部分成果已形成了他主編的《口傳心授與文化傳承》一書,現在則進行一項龐大的“昆曲傳承計劃”,邀請老一輩昆曲表演藝術家,記載近半個世紀昆曲四功五法的傳承。他領導的另一個重要研究項目是“陶瓷下西洋”,十年來一直得到香港政府大學研究的資助,通過外銷瓷來探討中西文化交流。而由於對茶道的興趣,鄭培凱花了六年時間研究中國曆代茶書。
1991年,鄭培凱到台灣做客座教授,發現有一批人對茶感興趣,布置了很好的茶室,於是時常帶學生去茶室裏上課。有一次品茶講道時,學生問道:“可不可以把飲茶的曆史講一講?”鄭培凱心頭一動,便開始收集一些茶文化的資料,發現中國古代有很多茶書,但比較亂。到香港城市大學任中國文化中心主任後,他和茶史專家朱自振合作了一個大計劃,從2000年到2006年把中國曆代的所有茶書都做了校注,最後完成《中國曆代茶書彙編校注本》,彙集了自唐代陸羽《茶經》至清代王複禮《茶說》共一百一十四種茶書,同時也輯錄了各種散佚著作,是現存所見茶書總彙中收錄最豐富的編著。
鄭培凱研究陸羽的《茶經》時,發現陸羽將喝茶放到審美的領域裏,結合了許多文化藝術的思考,流風所及,後世大多數寫茶的人都在講品味的問題。而品味是一個審美的價值判斷,是研究思想史重要的題目。鄭培凱覺得陸羽把茶的性質與飲茶的感受合在一起,把物質性的茶葉提升到精神性的茶飲之道,使飲茶帶有強烈的文化意涵,與清高、文雅、儉樸、敬謹等意識範疇連在一起,進入“清風明月”境界。因此,他對陸羽的《茶經》進行導讀,形成《茶道的開始》一書。
《茶道的開始》之後,鄭培凱準備寫宋代的茶文化。喝茶在宋代上層社會非常講究,出現了幾個喝茶的大家,像書法四大家之一的蔡襄寫過《茶錄》,宋徽宗也寫了《大觀茶論》。“蔡襄是福建人。唐朝的時候,福建茶不太重要,宋朝以後,福建茶是最重要的。”鄭培凱說,“宋徽宗是愛藝術的,他是天下至尊,對審美的追求真是沒有止境的,講究到了極點。”
曆史是活生生的人類經驗
李懷宇:你在美國耶魯大學讀博士時,論文是誰指導的?
鄭培凱:我的博士論文最主要的指導老師是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他特別請了餘英時做我的論文committee member。因為史景遷對我蠻好的,我在耶魯研究所得了四年獎學金之後,他又提名我擔任Yale Prize Fellow,多給我兩年獎學金,所以我一直在那裏讀書。史景遷和餘英時對我現在還是有一定的影響的,特別是餘英時。
李懷宇:你和餘英時先生的學術交流是怎麼樣的?
鄭培凱:當學生的時候,他指導我博士論文的寫作。我教書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教書是在紐約,可是同時也是哈佛的研究員,所以我每個禮拜經常要來回跑,紐約與波士頓當中就是紐黑文,我要停下來休息,就到餘先生家裏。我開車五個鍾頭的路程,兩個半鍾頭剛好到他家,那就跟他聊天、吃飯,吃完飯再上路。他對我非常好,天南地北地聊,這樣反而是一般人少有的學習機會,所以在我畢業以後,還一直跟他學各種各樣的東西,特別是他對整個文化理念的探索,我覺得學了很多。因為我跟他成長的時代不同,性格上一開始有很多不一樣,政治理念有很多不一樣,我那時年輕,思想比較激烈,而他則見多識廣,經驗豐富。那麼,我是傾向社會主義的左派,餘先生是比較保守的右派,所以我們兩個人談話是蠻有意思的,經常是政治理念的爭論。而且我也發現,很少會有學生整天跟他辯論,我可能是很少數,甚至是唯一整天跟他辯論的學生。在討論與爭辯之中,我從他那裏學到很多東西,有些是人生的道理,有些是為人處世的態度,跟學習具體的曆史研究無直接關係,可是對了解當代文化發展,對了解整個人類文明的進程,特別是中國曆史文化,對我有很大的刺激,受益匪淺。我因為是理想主義左派的緣故,在耶魯研究院曾專攻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所謂的“西方新馬”,餘先生對這方麵接觸與思考得較少,所以我就時常拿這些理論跟他辯。因為我講的多,他也就去看,看了回來就說,你那個很多不行的,隻有理念,跟實際的曆史現實無關。我覺得餘先生對我刺激最大的是,讓我認識到學術研究,特別是思想史研究,不止是概念遊戲,認識到曆史理解,不止是探討客觀趨勢。我們的生活是真實的,過去曆史上的人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我們都是曆史當中的人,理念的運作變成主義來實行,當中有很多真實的人會受苦,會民不聊生。這種相信客觀曆史趨勢與理念實踐的偏執,會造成民族的苦難,研究曆史的人不能不看到,不能不關心。我當時跟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對很多事情想得比較天真,有時偏執於理念,偏執於“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可是,我其實是熟知近現代史的,為什麼會咬著一個理念在那裏討論呢?那是因為自己沒有把曆史的意義想清楚,所以從純粹思想史,特別是觀念式的概念理論探討。我開始醒悟,早先學思想史有很強的觀念史探討傾向,可是,和餘先生經常辯論的結果,讓我發生了一個很大的改變,是我們要研究探討的曆史,是真正活生生的人怎麼在具體的曆史環境中生活,怎麼經曆他們的悲歡離合,怎麼過日子。我後來真的很不喜歡討論純粹的觀念史,也從傳統思想史的研究轉向思維意識史,後來更傾向社會生活史與物質文明史,研究起文化審美問題,如茶文化、陶瓷外銷等等。
李懷宇:史景遷在美國曆史學界相當有影響,他是什麼樣的人?
鄭培凱:他對我很特別,在我讀博士期間,完全不管我,隨我自己去發展。他大概覺得,我有很強的主見,自己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吧。史景遷在西方史學界很有影響,因為他比較特別,文筆很好,講故事的能力很強,把曆史人物與事件敘述得栩栩如生。就是從我做學生的時候起,美國的曆史界正流行量化的曆史,什麼東西都要盡量找社會經濟的資料,把它量化,套上很粗糙的統計學方法來討論,然後讓它科學化。可是史景遷從來就不把重點放在曆史的科學性上,因為他覺得曆史是活生生的人類經驗,不適合以量化方法來研究曆史人物的真實經曆。我記得當時有一些研究美國史的同學,研究美國政治史與地方政治結構的變化,用選舉的票源來探討美國曆史上的變革,當然也從統計數據說出一些情況,可是也沒有辦法呈現政治結構的主要問題。到了1980年代以後,西方史學界慢慢又有一個回潮,特別是年鑒學派的一些主將,都開始研究細部曆史,研究地方史料所呈現的具體民眾生活。年鑒學派早期也都是一大堆社會經濟史,一大堆經濟數據,後來這些主將都開始講生活史,講曆史環境中思維想象的變遷,像法國生活情趣的改變啊,咖啡館的出現對社會有什麼影響啊,研究一個村落從中古後期進入十六十七世紀的變化,等等,雖然利用一些社會經濟史的數據,卻不是以量化研究作為主軸了。史景遷本來就在做這類的研究,並以生動的敘述,呈現曆史片段的精心裁剪。你看《王氏之死》,很會講故事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反而可以說,他帶領了這個重返曆史敘述的新潮流。他敘述的曆史很有趣,人物都活生生的,引發西方人對中國曆史文化的興趣,也使得西方人對中國產生了親切感。其實史景遷的曆史基礎很好,歐洲史、美國史的基礎都蠻好,有一個深厚的西方文化底蘊作為參照係。我後來回耶魯教書,那時候的係主任是美國史的專家,他跟我說,史景遷很厲害的,我們以前上美國史的課,班上他功課最好。史景遷對整個世界史掌握很好,有宏觀的曆史視野,可是他的研究卻專注中國明清以來的曆史,很有獨特性。我覺得,他有一種天生的稟賦,特別會運用文字,以優美傳神的敘述,講出動聽的曆史故事。
中國文化要有新的教學模式
李懷宇:1998年你從美國來到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最大的緣故是張信剛校長找你來?
鄭培凱:對。我想,最大的外因就是他找我來。當然有我自己內在的原因。
李懷宇:我覺得你來香港不是一個偶然,和你一直以來的興趣和學術思考密不可分。
鄭培凱:你說的對,我也覺得不是偶然。來香港之前,我自己以為在紐約生活得非常愉快,生活得挺好,可是隱隱約約感到還有些東西沒有做。我可能還背負了傳統士大夫的願望,雖然不是“經世濟民”,但總覺得應該回饋社會,而美國的文化環境不多我這麼一個人。那麼,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當城市大學校長說,你可不可以來看看,我們想要在香港重新定位中國文化時,我說,好吧,我來看看。其實我那時候沒有想到我在香港有那麼多老朋友,有的是我在保釣運動中認識的,有的是我編輯《抖擻學刊》與《九州學刊》的同誌,後來都見到了,而且都還關懷社會與文化的發展。我來到香港,看了以後,覺得香港不管研究環境怎麼樣,從教學的角度來講,我們有太多的工作要做了。很多東西不做的話,好像也對不起這個地方的年輕人。既然中國文化成為全校的通識課程,那我就一定要把它設計得很有趣,而且符合我們現在理解中國文化的方法。我覺得一定要有各種各樣的講座,另外,我還要帶學生出去一起做考察,這個觀念可能是受到文化人類學的影響。我在聘任同事的時候,是希望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長,最後是要做一定的整合與相互激蕩,讓專業化、分科化、甚至開始職場化的文史研究,重新找到跨領域的靈魂與精神,而不隻是空泛地為跨科係而跨領域。後來我把美國的工作都辭掉了,我越做越有意思,我也發現,學生一開始不喜歡學習中國文化,理由都是很急功近利的,說文化與藝術既不能幫他們找到工作,又不能當飯吃,其實都是完全無知的理由。所以我從教學經驗中堅定許多的想法,提的口號就是:你可以有不喜歡中國文化的自由,可是你沒有無知的自由。你不可以說,我從來沒有接觸過,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討厭中國文化,或者我崇拜中國文化,這統統都不行。你作為一個中國的青年人,要有批判的腦子,那我給你提供文化知識,以及各種各樣的方式與角度,讓你來思考。我從來不用傳教的方式來傳布中國文化,從不盲目尊崇傳統的四書五經,也不提倡僵化的傳統固有道德。我心想,我小的時候也很有叛逆性,反抗這個傳統固有道德的教法,蔣介石就推行這種教法。我發展的這個教學模式,強調多元理解,教學相長,相互刺激,聯係現代思維,批判思考傳統與現代的發展觀。所以,在設計課程上,也很有挑戰性。比如說,我每個學期要設計五六十個講座,那我要請很多的人來,所以在設計的過程中,就開始構思對於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新的教學架構。我覺得這十多年來,做得最多的,可能在教中國文化以及人文通識教育上麵,設計了一個新的教學模式。這個模式並不是到處可以硬套的,許多大學都派過參訪團來訪問、考察,我每次跟他們講的第一點就是,每一個模式都是從自己的環境發展出來的,我們發展的這個模式絕對可以參考,可是你不要照抄,照抄不會成功的,你要看自己具體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