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道之時,滿懷理想,相信正義,讀前輩著作而心動,便義不容辭地訪問知識人,一心為曆史留下初稿。一晃多年,跋過山,涉過水,遭遇小風波,目睹怪現象,漸漸懂得世事的複雜與人心的變幻,不禁對這個時代充滿困惑。
全球化浪潮席卷而來,時代已然巨變。物質生活與科技產品何其豐富,民主和科學依然任重道遠。我拜訪的許多前輩,一生都在曆史漩渦中擊浪揚帆,而理想的彼岸若隱若現於煙雨之間。先人一點一滴的恩澤,彙入時空之海。而今忙碌的時代,海邊還有多少拾貝的閑人?
我常感人生的荒謬,仿佛在訪問知識人時才能找到超凡入聖的幻覺。現實生活裏,瑣碎、平庸、無奈似乎命中注定,隻好從思想世界裏尋找從容、淡定、超脫。不管時代如何變化,在精神層麵,我相信古今中外有相通之心。莊子的《逍遙遊》與蘇東坡的《赤壁賦》,莎士比亞的妙語與托爾斯泰的深思,依然穿越時空,扣動心弦。
訪問生涯對我而言,是問道解惑的賞心樂事。受訪者各有成就,問答所及曆史、新聞、小說、法律、民主、科學、哲學、藝術等,話題或有交叉,思想時有碰撞。雖然無法涵蓋整個時代的思想世界,但是其間飽含著對人間的深切關懷,至少可以擦去我心中的一些問號。
我讀過許多訪問記,琢磨過口述曆史,在思想與技巧上老老實實地下過苦功。然而,訪問工作越久,我發現自己提問的技巧越少,漸漸從一個“訪問者”變成一個“聆聽者”。甚至在整理成稿時,我會將自己的話一刪再刪,隻起到一點起承轉合之功,希望讓讀者更直接地聽到受訪者的心聲。照我的經驗,專業的提問固然重要,真誠地聆聽也能引出談興。當然,彼此激蕩出思想的火花,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請恕我無思想家和演講家的天分,隻會認真地記錄下受訪者的話,盡聆聽者和記錄者的本分。
長久而言,我對曆史充滿樂觀主義,但短期來看,我對現世常抱悲憫情懷。現世當中,往往是名與利威風凜凜,偽君子與真小人得意洋洋。而放諸曆史長河,不朽速朽,喜劇悲劇,自有公道。如今身處浮世,反思亂世,向往盛世,但見時代的問題層出不窮,且泡兩杯清茶,在閑談中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