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可惜,指著腳上的泥說:“這樣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還是說:“去了也看不到什麼。和這裏的每一棵樹都一樣,也沒有標記,就是樹而已。”
“為什麼不做標記?”我很驚訝。
“不為什麼。”
聽他這樣說,還是有些猶豫,但是意明這時已經往回走了。他說:“回去吧,改天再來。明天也許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還是走吧,都到這裏了,隻有樹也沒關係。你又不在乎是不是隻能看見樹。”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處看去,還是折了回來,繼續走:“那就走吧。”
我扶著樹幹,跟著他慢慢挪,這時我說:“暑假前我找了個機會,去看過言采的信了。後麵有一張他寫給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們找出來的嗎?”
“在一本舅舅的書裏找到的,應該是被拿來當書簽。”他一分神,腳下一滑,我趕快扶住他。
他站定後撇了撇嘴:“很感人嗎?”
“這樣的一輩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說。
“以前我總覺得舅舅喜歡言采更多一點。因為言采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一直是,他要討人喜歡,實在太容易了,隻要肯付出一點點,不要說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說了他很冷漠,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嗎,舅舅生病之後他還接了一部戲,我都不知道他怎麼能再站到舞台上。”
“你啊,你說是你喜歡我多一點,還是我喜歡你多一點,我們在買菜嗎?”
意明牽緊了我的手,繼續說:“你看過舞台上的言采嗎?”
“沒。你呢,你不是說沒看過他的電影。”
“我也就隻見過那麼一次。陪著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輕鬆,感覺上是導演送給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個好人,但是個好演員,看他演戲,才知道原來‘角色不分大小,隻有演技好壞’不是安慰獎或是客套話。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邊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時候他隻要一開口,場下就笑聲不斷,舅舅當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覺得言采的目光在往這邊看……”
我忍不住說:“你說你不喜歡他,但是他讓你印象深刻。”
他緩緩搖頭,苦笑:“你是不認識他……”
我都不記得我們走了多久,隻曉得最終停下來的時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風刮下來的積雨,頗是狼狽。意明開玩笑說:“舅舅大概不喜歡我們,所以這一路走得這麼艱辛。”
“是我們挑錯了日子,改天來也許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說的,都是樹,沒有任何標記,什麼也看不出來。經過這些年,地上已經鋪了一層鬆針,因為潮濕,踏上去發出歎息一樣的奇異響聲。
這時意明鬆開我的手,四處張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悵然的懷念之色來。
我就說:“這裏是個好地方。很清靜。”
“是吧。言采說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後誰送言采過來的?”
“我們一家,衛可,還有言采的一個朋友,叫沈知。”
“既然沒有標記,你們是怎麼找到之前那棵樹的?”
他看了我一眼:“沒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樹,隻有骨灰入了土,怎麼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樹。想得很開吧?他們把每一項都安排得很好,什麼都想到了。”
我幾乎以為那一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見了他眼底的水光。他這番話倒叫我也說不出話來,默默地看著視線範圍內的每一棵樹,這似乎也是我們此時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們身上的汗都被風收幹了,意明就說回去吧,起涼風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長,然而這漫長的一路我也隻說了一句話,還沒得到回應。我說:“這兩個人的事情,再也不會有誰真正知道了,是吧?”
後來直到我們回到車上,車子發動之前,意明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他們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爭氣地睡著了。睡著前眼前迷迷糊糊閃過一張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憶錄裏麵的某張。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妝間裏,妝卸到一半,想來是被手上正拿著的那封信給打斷了。但他嘴邊有笑,應該是個好消息,所以才放鬆地抬起頭來,把鏡子裏的眉飛色舞的笑容,留給身後的那個人。
他們知道,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