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1)(1 / 3)

01.

人死後是最美的。雖說臉色蒼白一點,但平靜,絕對平靜。就像被風吹折的一截樹枝掉在草地上,這是真美。

紀成醫生說的這段話令我印象深刻。那是8月的一個黃昏,整個病區單調、悶熱。長長的走廊和樓梯拐彎處的廊燈已早早亮了,這使病區顯得更加幽暗。此時,編號為“23床”的那個病人已永遠脫離了痛苦。紀成醫生撩了一下白大褂的下擺,在桌邊坐下。他擰下了一支黑色鋼筆的筆帽,填寫死亡通知書。姓名:秦麗;性別:女;年齡:23歲;死亡時間:8月5日19時49分。最下麵是家屬簽字……

家屬還沒來得及趕到醫院。這個被醫生、護士直呼為“23床”的人物還躺在病床上,一床白被單已蒙上了她的頭,這使她看上去像一段起伏不平的木頭。“22床”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她正坐在床頭啃著一個蘋果。要死該死我這號人,她說,她太年輕了。伏在床邊守護她的孫女望了她一眼,又將臉埋在被子上。她的孫女頭發又黑又長,堆在被子上像一團烏雲。

我靠在門邊看了一會兒,回到表弟的病房,我說,23床死了。表弟的嘴唇動了動,沒回答我什麼。一條輸液管蛇一樣連著表弟的手背,我看藥液快輸完了,便走到門外對著長長的走廊盡頭喊道,42床,加液!出乎我意料,我的聲音好響好響,一直滾到走廊盡頭,那是燈霧和藥味彌漫著的盡頭,醫生值班室、護士值班室都藏在那盡頭再拐彎過去不遠的地方。

不一會兒,從走廊上看不見的角落,傳來護士嗒嗒的腳步聲,從那聲音可以知道地麵的冰冷和堅硬。我突然記起我待在這裏前後已經有一年多了,為了守護我那可憐的表弟,也為了某種宿命。後者讓我在這迷魂陣一樣的地方經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恐懼,我之所以將它講出來,隻是想盡快忘掉它而已。

02.

宋青拿著藥瓶走在狹長的走廊上。右側的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她知道外麵已經黑了。

她雪白的護士衫一路飄動,這走廊上哪來的風呢?她心裏有點發緊,便把腳步踏得更響了一點,快步走回值班室。

值班室空無一人,燈光顯得刺眼。紀成醫生處理“23床”那個可憐的死者去了。宋青坐在桌邊,眼光莫名其妙地在室內移動:藥瓶、藥瓶、針頭、托盤、氧氣瓶、自動呼吸器……突然,幾個用過的青黴素空瓶出現在她的眼前,旁邊是“23床”的輸液處方單。這不可能!“23床”因過敏禁用青黴素人人知道,我會犯這種錯誤嗎?宋青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處方單,上麵沒有青黴素,沒有!難道我在下午去加液時會拿錯藥瓶嗎?不可能!做護士兩年了,這種錯誤閉著眼做事也不會犯。

走廊上有了腳步聲,是紀醫生回來了。宋青心裏一陣慌亂,伸手將幾個青黴素空瓶藏到了她的桌下。

紀醫生擠了進來。他個子高大,有點像一頭熊。他先到水池邊洗手,伴著水龍頭嘩嘩的水聲,他說,“23床”死得還是突然了點,心髒衰竭,沒辦法。宋青感到背脊發冷,她確信紀醫生已經明白一切了。天哪,真是她給輸液瓶加錯了藥嗎?這該怎麼辦?

紀醫生轉過身去,用毛巾擦著手說,不過,像她這種晚期癌症病人,猝死的事也是常常發生的。怎麼,你病了?

宋青這才想到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她搖了搖頭,勉強笑了一下。她的笑有種孩子氣,這她聽很多人說過。不過,她才20歲,離“孩子”並不太遠,而長長的成人世界正等著她。這世界給了她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走廊,然而,昨天夜裏在走廊上出現的驚嚇,使她明確地感到這世界險象環生。

那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景象。昨天深夜,她為查看病房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這醫院的走廊設計得也太長了,中途還拐了幾個彎),廊燈壞了幾盞。就在她剛轉過一個彎時,她猛然看見離她幾米遠的暗處站著一個人,她無端地感到是一個女人,但那人的臉是雪白的,像白紙那樣雪白。她不由得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不是她不想高聲,而是嗓子也被堵住了一樣。她本能地一閃身躲進了剛好在左邊的衛生間。衛生間空無一人,她拚命將門掩上,額頭上滿是冰涼的汗水。後來,她聽見有腳步聲從外麵的走廊上踱過,那腳步聲很慢很慢,像拖著步子走。再過後就是死一樣地寂靜。就這樣她抵著衛生間的門站了有二十多分鍾,正當她對這衛生間裏的空蕩也產生恐懼時,外麵有人在喊她了。她聽出這是護士小梅的聲音,這才從衛生間走出來。她對小梅說,我鬧肚子了。她沒敢說剛才看見的景象,她怕別人笑她是幻覺、迷信或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