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二年,幾十年前的亂世已經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也許偶爾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還會有些個鄉野耆老在茶餘飯後饒有興致的講些當年的奇聞異事,引得一群半大的孩子駐足聆聽。但無論如何,這天下已太平了許久,連從前在北方盛極一時的突厥都被衛國公一戰平服。盡管二十多年前玄武門內發生的事天下人鮮有幾個不知道的,不過百姓們才沒有興趣去管誰去做皇帝,當年的宋齊梁陳哪一家不是皚皚白骨堆起了一把黃金寶座,在百姓眼裏皇室的爭鬥那都是皇家自己的事情,百姓們關心的很簡單,哪個皇帝能把田稅租調降的少一點那他就是好皇帝。而當今天子著實叫老百姓們嚐到了太平盛世的甜頭,過上了殷實富裕的日子。試問這天南地北的人們有幾個不稱讚當今天子寬厚仁德,愛民如子。
而這一年京師長安卻與往年有些不同。那位威震天下二十多載的天可汗李世民已近了垂暮之年。人一老,當年策馬揚鞭的豪氣就難免被歲月所銷磨,產生出每一個人都曾有過的念頭,那便是對於死亡的恐懼。即使是這位曾經刀頭舔血,征戰沙場的大唐天子也不能免俗,於是這位天可汗就如當年的秦皇漢武一般迷上了丹石讖緯之術。而此刻的朝野上下看似平靜如水卻早已是暗流湧動。
我們的故事便開始於這一年的初冬,這一年的冬天來的格外的早。
“咚”
一聲沉悶的鼓聲擂起,響徹了皇城上下。
“咚”
又是一聲鼓響,響聲卻是從四下同時傳出,六鼓合敲,聲震長安。
長安城裏久居之人都知道,閉門鼓擂起,這是要宵禁了。
頓時大街上無論是販夫走卒,平民巨賈,上至皓首,下至垂髫。均都放下了手中正忙的活計。叫賣的小販收拾鋪位,沿街的商鋪關門上板,街道上的行人也都腳下不停的往家的方向趕去,生怕慢了一步。
此時日已偏西,那陽光也不刺眼。淡藍的天空中緩緩的飄著幾片雲朵,不見風動,雲兒也就停在了空中,猶如凝固一般。而下麵的長安城卻是人頭攢動,呼喊聲,摩擦聲,還夾雜著騾馬的嘶鳴聲,人們踏著鼓聲的節奏,飛也似的往家趕去。因為他們都知道,倘若是那鼓聲已停,他們卻還沒有到家中,那可是要不得了的。
時唐朝官職,律例,兵製等多承襲隋朝舊製。規定每日逢晝刻將近,便實行“宵禁”,擂響閉門鼓。第一鼓由皇城北門承天門中響起第一聲,然後六街鼓皆擂響。時長安城中有貫穿於城門之間的三條南北向大街(朱雀街、啟夏門至安興門、安化門至芳林門)和三條東西向大街(延興門至延平門、春明門至金光門、通化門至開遠門)是主幹大街,時稱“六街”。如此,所謂“六街鼓”也就是在這六條街上置鼓了,隨後各個裏坊之中也各自擂起鼓來,整個長安城便都沉浸在這“咚咚”的聲音之中。
鼓六百下,一旦鼓畢,仍舊還在大街上無故行走的,便是“犯夜”之罪,笞二十,除非是有為官府送信的公事,或是有婚喪嫁娶及疾病求醫的私事,才可以得到巡夜的官兵同意。有唐一代,宵禁製度直至中晚唐才漸鬆懈,初唐之際,不少無賴少年便因為這“犯夜”之罪被巡夜兵丁斃於杖下,著實厲害。
新任的右街使陳延年神色凝重站在光化門的城門洞中,他此刻正等待著鼓過六百好關閉城門開始夜巡。前日他從右武侯府大將軍的口中得知出使天竺的太子右衛率長史王玄策取道吐蕃東歸,不日就達長安。所以上麵交代最近一定要嚴加巡查不能出半點岔子。
鼓過三百,零星還有匆忙進城的百姓。陳延年此時不經意抬頭就發現人群中一個人甚是紮眼。瞧那人身材頗為高大,健壯。穿了一件灰色的麻布長袍,雖然破舊卻很整潔。後背斜跨著一個包袱,靴子上倒是沾滿了泥土。頭微低著,臉隱在了長袍的兜帽之下,最奇特的是他一隻手攬著韁繩,牽著一匹渾身雪白的駱駝。隻見他夾雜在匆忙的人群中,不緊不慢的走著,與身邊的人群仿佛是處在兩個世界,那咚咚的鼓聲也好像和他毫無關係一般,他腳步踏實,看上去仿佛一步就可以在地上踏出一個深深的印。
陳延年一直看著那人走過門洞,注視之下竟然覺的有些聽不到鼓聲了,他趕忙緊走幾步迎上那個青袍人。
那青袍人看到陳延年向他走來,腳下一停,用手緩緩的把兜帽摘下,向陳延年躬身微施一禮。隻見那人二十七,八歲模樣,生的甚是英俊,一頭栗色的頭發用一根金色絲帶箍係在腦後,雖然簡單卻係的極為考究。白皙削瘦的麵龐上眼窩內陷,一對劍眉斜斜插入鬢邊。眉下是一雙碧藍色的眸子,那眸子猶如流淌著一泓清水,仿佛可以映射出這世間的一切。他微微抬起眼皮看著陳延年,陳延年隻覺得渾身上下頓時間猶如石化一般,心中所想千頭萬緒盡皆歸於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