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農曆十二月,厚厚的積雪一直從西山頂鋪到了小青河兩岸河床上,河麵沒日沒夜地漂流著白色冰碴,嚴冬完全籠罩了這座城市。
夜已經很深,青年公寓裏隻有蕭郡房間依舊亮著燈。那燈光射不透蒙了一層霧氣的窗玻璃,隻露出昏黃光影,依窗結成個朦朦朧朧的半圓形。
屋內開著空調,一股溫暖的氣流從空調口持續不斷吹出來,伴著細微的均勻的呼呼的聲音,聽上去仿佛整個房間都快睡著了。
蕭郡躺在床上,卻一直合不攏眼。今天晚上,他已是第三回睡下了,每回都失眠。這樣失眠也不是今晚才開始,最近好些天,幾乎每晚都要來來回回折騰一番,總是要熬到天快亮了,才能勉強眯上眼。
蕭郡從報社辭職了,辭職以後,腦子裏卻被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擠滿了。這些事,又件件理不出頭緒,尤其到現在,回過頭一看,好像每一件都是一場鬧劇,而自己在當中活脫脫扮了個跳梁小醜的角色。
蕭郡心頭就像被人掏了一把,空落落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挫敗、不堪,甚至是不甘心,讓身邊眼前許多生趣的事也跟著蒙上一層灰霾,一下子連吃飯、睡覺都變得沒有意義。
蕭郡一抬手摁了牆上的開關,屋內立即陷入一片黑暗。他一眼沒眨,眼前黑暗就凝成了一個光點,再漸漸消失殆盡。之後,他瞥了一眼窗前書桌上的電子鍾,電子鍾的熒光時針正吃力地靠近淩晨五點。
蕭郡翻了個身,正要閉上眼睛,屋內突然“砰”一聲響,這響聲競扯得他心頭一顫。他趕緊打開燈,坐起來滿屋搜尋聲音來源,可掃視了一圈後,沒什麼異樣,既沒有東西掉落地上,牆上幾件簡單掛件也沒有脫落的跡象。
蕭郡蹺腳下了床,忐忑不安地走到書桌前,把窗戶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窗戶也完好無損。他疑惑不過,開始在房間裏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一邊東看一眼西看一眼,一邊琢磨剛才的響聲。那響聲確不像硬物件砸落地上那樣清脆,倒像是什麼東西被扯斷了似的。
蕭郡遂從抽屜裏取出手電筒,蹲下來朝書桌下射。書桌下有一個旅行包、一個收納文件資料的塑料筐,拉出來檢查一遍,也都不見狀況。
蕭郡蹲在地上沒起來,心裏越漸納悶起來。
就在這時候,“砰砰”兩聲又響起來。這回聲音分明是從床底下傳出來的,蕭郡趕緊撩開床圍拿手電射過去,一看,才知是塞在床下的那隻大紙箱破開了。紙箱裂開一條大口子,連箍住紙箱的一條塑料打包帶、膠帶也一破兩開,箱子裏裝的電腦主機和一塊液晶屏撐了出來。
蕭郡估計,第一聲響該是電腦撐斷了打包帶,之後的響聲才是紙箱破裂開來。
蕭郡蹲在地上定定地望著箱子,沒有動步的意思。這隻箱子放在床底下已經大半年工夫了,是魏小天的遺物。魏小天車禍死後,他父母趕過來治喪,其間蕭郡帶他們去魏小天房子收拾遺物時,出錢買下了這台電腦。口上說是買,其實是替他父母著想,考慮他們大老遠往回帶電腦不方便,帶回農村又派不上用場,才拿這個辦法幫他們換成現錢。
當初蕭郡搬這箱電腦回來,覺得是件遺物,放哪裏都有些紮眼,最後才勉強塞到床底下去。原還打算送人的,隻是這半年多來,眼不見心裏也不記掛,競把這一茬忘得幹幹淨淨。
現在深更半夜,它突然撐破了紙箱,連箍在外麵的打包帶都能掙斷,蕭郡一時想,這怕是魏小天在提醒自己,該離開這個城市了。
蕭郡主動跟宋橋辭了職,他不想因為私己的事情,給報社帶來影響。但辭職之後,眼前現實變得格外殘酷,他將很難在這個城市謀到新職位,他幾乎隻有離開這座城市,甚至離開他喜愛的新聞行業。
莫名其妙地怔了一會兒,蕭郡才把手電放在地板上,俯下身去拖紙箱。
許是上下窄狹不好使勁兒,他一雙手搭上紙箱拖第一把,竟然沒有拖動。而箱子反過來使給他的勁兒,就像過電樣傳遍全身,讓他眼前一下又閃出那尊佛頭——他第一次在工地見到佛頭時,也是這樣伸一雙手去搬,也是佛頭紋絲不動,勁頭就和現在一模一樣。
蕭郡趔了下身子,重又抓住紙箱往外拖。這回手上的勁兒都使上了,隻一把就將紙箱拖了出來。
箱子擺在麵前,蕭郡打開箱蓋看,一看裏麵空間綽綽有餘,按說機器不該撐到箱子破開才對。他又拿起打包帶看了看斷口,斷口上毛毛糙糙的新鮮痕跡,確實是剛剛才撐斷的。
蕭郡猶疑了一會兒,不知該朝哪上麵去琢磨。這會兒也無睡意,他索性就把電腦搬出來,一一將線路接連好,擺在了書桌上,然後又給機器接上電源,摁了啟動。電腦“嗡嗡”地啟動開了,蕭郡默然坐在椅子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打開魏小天的電腦,也不知打開電腦來看什麼好。顯示器依次閃過一屏一屏的檢測程序後,終於停在桌麵上,桌麵是魏小天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他笑得燦爛。蕭郡看看他,心下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