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尋思道:老八如此桀驁,竟會如此臣服,這聖王手段,果然了得!今日之事,還道是我運籌帷幄,卻原來早已落入他人甕中!略一沉吟,趙煦心知此時不是思量大事的時機,當下又道:“如何善後,你們瞧著辦罷。”章惇、蔡京和曾布等新黨大臣,向來為太皇太後高氏和舊黨排擠,此刻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又喜,不由得一邊各自盤算,一邊再向趙煦請安,俱道是疏於防範,伏訖降罪。
趙煦瞟了兀自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範、呂、蘇三人一眼,道:“此事實為家醜,傳了出去,隻怕要惹得天下百姓們和北地遼主笑話。黃道靈這廝枉顧太皇太後恩典,忤逆犯上,罪大惡極,實乃罪不容誅,如此死了,倒算是便宜他了。你等俱是朝廷重臣,太皇太後龍馭賓天,你等要拿出個章程來,好生將太皇太後的後事辦了,一應禮儀用度,絕不能有半點怠慢!”
範呂蘇三人聞言,不敢在此時猶疑,忙不迭磕頭領命,道:“是!”口上雖是如此說,心中卻不免暗暗懷疑:“黃道靈此人,早在先帝在位時便行走於宮中,此人一身本事驚天動地,萬軍之中尚能取上將首級,且不說此人對太皇太後忠心耿耿,但說以他一身本事,當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為幾名侍衛和太監所擒?莫非……莫非……這中間另有別情?”一念及此,三人想起元祐七年八月,太皇太後病重時,曾召對三人告誡:“老身歿後,必多有調戲官家者,宜勿聽之,公等宜早求退,令官家別用一番人。”
想到此處,三人不由得麵麵相覷,心底的驚駭,卻直與那天崩地裂一般無二!趙煦又交待了幾句,這才命幾人退下,神情冷淡,如同看向將死之人一般。三人恍恍惚惚,心中又是驚恐,又是頹唐,卻是無可奈何。待得次日,趙煦臨朝理政,第一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這時朝中執政,俱都是太皇太後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範祖禹見趙煦貶斥蘇軾,立刻據理上奏,範純仁、呂大防、蘇轍等人也紛紛稟奏陳情。
奈何趙煦對其父神宗的崇敬在前,元祐年間被舊黨眾臣冷落和忽視在後,再加上元祐四年(1089)十二月,宮中乳母之事,趙煦雖未受高氏斥責,但劉安世和範祖禹暗中上疏高氏,直言諷諫,卻叫趙煦身邊一應貼心的宮女俱被更換,趙煦早就對範祖禹等一應舊黨臣子懷恨在心。今時今日,趙煦大權在握,正是雄心勃勃之際,舊黨眾臣又如此頂撞於他,他立時想起許多舊日冷暖,心頭火起,又怎能如此輕易便放過一幹舊黨臣子?也不與眾臣分說,當庭頒下詔書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州,範祖禹任福州知州,呂大防任太皇太後高氏山陵使,即日赴任。
蘇軾文名滿天下,負當時重。蘇轍為蘇軾之弟,文采清名,也是天下皆知。呂大防乃是四朝元老,舊黨領袖,當朝宰輔,便連範祖禹也是三朝元老,舊黨中堅!四人俱都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祐年間太皇太後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呂大防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後一死,皇帝便貶逐蘇氏兄弟和範祖禹,且讓四朝元老的當朝宰輔呂大防為太皇太後山陵使,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一時間,大宋朝野暗流湧動,四方鄰國,也俱都拭目以待,隻看這大宋的少年皇帝,究竟還要做出怎樣一番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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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元佑八年,是為哲宗皇帝趙煦親政後的第一年,時值一月嚴冬,這幾日天候最是寒冷,漫天飄雪不說,便連黃河也凝結成冰,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蒼茫。秦風路黃河北岸的好水川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著人聲車聲,好不熱鬧。好水川接鄰西夏和吐蕃,許多來往三地的客商彙聚此地,處於如此要地,是以好水川雖隻是小鎮,倒也頗為繁榮,鎮上客棧酒肆,茶寮妓院,應有盡有,南來北往,東去西行的客商旅人絡繹不絕,更叫這小鎮平添了幾分熱鬧。
此時正值新年前夕,許多人都著急趕回家鄉,與家人共渡佳節,不到半天,好水川鎮上的許多客棧都住得滿了,往來的旅人不得不挨家客棧詢問。若說好水川最大的一家客棧,便是位於好水川東首的“雲來客棧”,取意便是是客似雲來的彩頭。這雲來客棧客舍寬大,布置雅潔,酒菜更是別具風味,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對這客棧情有獨鍾。再加上此時眾多客棧都已注滿,一眾尋不到宿頭的客商,便都奔這雲來客棧而來。
天色已近黃昏,眾多客商彙聚此地,是以分外擁擠。那掌櫃的費盡唇舌,每一間房中都塞了三四個人,仍不能安置所有人,餘下的二十來人實在無可安置。掌櫃的無法,隻得連連告罪,安排眾人在大堂上圍坐,又命店夥搬開桌椅,在大堂正中放了幾個火盆,總算是安排妥當了。門外北風呼嘯,飛雪飄揚,洋洋灑灑,無窮無盡,門縫中不時吹進縷縷寒風,吹得火盆忽旺忽暗。眾人圍火而坐,且酒且食,高談闊論,雖是心中惦念行程,倒也還算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