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遠的語調不高,但所說的話卻有如千斤重錘,重重地撞擊著汪子華的心靈!
“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認為的,認為共產黨的幹部基本上完了!”姚明遠一臉莊重地說道:“因為我所接觸到的幹部無論大小,幾乎沒有一個不要錢的!在一開始,我用信封給這些幹部送錢的時候,我的心裏也是很不自在的,甚至可以說心裏很疼!不瞞你說,我的老爸當年就是一個共產黨的縣委書記,那時候他們是那麼的廉潔奉公!三年困難時期,我老爸是縣武裝部的副部長。那時候,福建前線的戰事是很緊的,我老爸經常會領著人去守衛軍需物資。那麼多的食品物資,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往家拿一點!有一次,我老爸奉命押運一船大米到某個駐軍的駐地去。途中,由於風浪太大,有幾包米被海水打濕了。到了駐地後,在卸船時,駐軍的首長就說,要我老爸把這些被海水打濕了的大米帶回去,隨便怎麼處理都行,事實上,駐軍首長是有意要周濟一下大家的。可是,我老爸愣是將這幾包大米帶回去,曬幹,然後交給了倉庫!要知道,在那種饑餓的年代,大米是很緊缺的東西!事實上,那時候的幹部確實是清廉!什麼貪汙受賄啦,公款吃喝啦那都是不可能的!可是到了現在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子呢?唉……”
姚明遠長歎一聲,眼裏似乎有淚光在閃著。
“我老爸後來從縣委書記這個位置上退下來,死的時候,要我媽把攢下的幾千塊錢交了黨費!其實,那時,我已經開始在外麵搞工程了,已經算是很有一點錢的人了,但我老爸就是不用我的錢……這是我唯一看到的一個沒有個人財產的共產黨員!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像我爸那樣清廉的幹部了!從那時起,我就真的認為共產黨是真的要完蛋了!有了這樣的思想,所以我就從來也不會在送錢給一些幹部時感到內疚與不安的……直到後來,你很不客氣地將我給你的四十萬塊推了回來,這舉動令我很震驚!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這又的的確確是發生了的事實!所以我從那時起開始有了新的看法,共產黨的幹部不都是那樣貪的……並且由此推論,共產黨不會完蛋!”
汪子華顯得很無奈地搖著頭,很有些慚愧地說道:“老哥你別說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鑽地縫了!我並不是一個清廉的人,我的心病我明白……別的不說,在洋洋的這個問題上,用黨員的要求來衡量,我就是不合格的!”
“好好,我們不說這些好嗎?”姚明遠伸手拍了拍汪子華:“老弟,我非常能理解你的心情!說實在話,現如今像你這樣的人確實是不多了!我之所以會這樣做,我是有目的的……當然,我這個目的並不是我想貪圖你給予什麼,我是覺得像你這樣除了死工資就沒有其它收入的話,你怎麼去鋪陳該鋪陳的路子?現如今在官場上混,別說是往上刻意的去送,單就是逢年過節的應酬那也是很了不得的……這一次你沒有當上副市長,除了有姓付的原因外,你沒有上省裏去走一些路子恐怕也應該算是一個原因哩!你想想,現在在官場上混,要想提拔,不去做工作行麼?俗話說,要想富動幹部!可這一動沒有錢行麼?遠的不說,你自己也有體會了,你上回傷了腿住院,那些送錢的,最少的也是兩百塊。像這樣的迎來送往,你就憑幾個死工資能拿出去幾個兩百?這恐怕就是現在那麼多幹部都在想方設法地弄錢的原因!有一句俗話說的: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現在的縣委書記一年下來何止十萬銀子?我的一個當縣委書記的小學同學就說,你根本就不用去刻意的索要,光是人家逢年過節婚喪嫁娶送的禮就不止十萬!我問過他,一年下來最多有過多少,他也很坦然地說,最多有過四十多萬!同樣的道理,他也要用這些錢以各種方式去打點上麵的人,這樣的話他才可能在現有的位子上呆穩呆牢,才可能會得到重用與提拔!既然是打點,那拿什麼打點?別的不說,就是買一瓶好酒也要幾百上千塊的,你一個月的工資能買幾瓶好酒?因此,我想了很久,作為你的朋友,我除了想辦法幫你弄錢還能做什麼呢?”
姚明遠說這些話的時候,汪子華的眼睛是看著外麵的……但姚明遠的話他是全部的聽進去了,他的心裏就好像被重錘敲了一下似的!果如剛剛姚明遠所說的,現如今的官員根本就不用去刻意的索要,隻要敢收,就會有人自動地送上門來!遠的不說,就拿這一次車禍受傷住院,那麼多的人用現金來看望病號不就很說明問題麼?就這麼病一場就輕輕鬆鬆地弄了有二十幾萬,那要是刻意地去索要,百萬千萬又有何難呢?
這時,天際上,一顆很亮的流星急速地從天空劃過,留在天空上一道很亮但很短暫的光帶……其實,人生就跟這流星一樣,不過是在世上匆匆地劃過,有的留下一道痕跡,有的則什麼也沒留下……
汪子華想到這裏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冷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姚明遠問道。
“剛才那道流星你看見了麼?”
“看見了。這個時候的流星是很多的……”
“人的一生就如這流星……”汪子華望著天空說道:“人生在世,吃不過一升,睡不過三尺,要那麼多錢幹嗎?看著這一劃而過的流星,想起這幾句話來,還真的頗有些道理的!”
姚明遠沒有說話,也看著天空。
此刻,草棚外的天地已經完全的黑了,整個曠野顯得寧靜高遠;一輪姣月投下來青色的光輝將整個野外照得像蒙了一層紗一樣的顯得朦朦朧朧……從各個草棚裏發出的男男女女的嘻笑打鬧聲,伴隨著半月溪從山上落下來的水聲,像是一支很雅致的曲子很勾人地飄蕩在這山間的夜空裏……
夜色真的很美啊!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類似這樣的地方歡聲作樂著……不用說,在此作樂的人絕大部份是不花錢的,都是有人買單的。買單之人哩不用說是有目的的!
這個世界真的是變了,變得讓人不可理解!難怪現在的老百姓對於當官的是恨之入骨的!
“在想什麼呢?”姚明遠見汪子華像是有些發傻看著外麵,於是問道。
汪子華沒有說話,轉過頭來笑了笑,然後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酒說道:“老姚,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說看……”
“除掉投資辦正當的企業以及由於婚喪嫁娶等事件人家送來了禮金外,並沒有收受別人的錢財,這樣的幹部算不算是好幹部?”
“這個……”姚明遠一時間還沒有辦法回答他的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按說,就是這樣也不能算是好幹部,因為黨章上是寫得很明白的,是不可以用權力去為自己謀取那怕是一點點的好處的!道理很簡單,你要不是有權,人家怎麼可能會這樣的給你送禮?可是現在這樣的狀況,是幾乎人人都在把收取或獲得意外之財當成了一種正常甚至時尚,所以說與這些相比,那你所說的這樣的幹部就應當算是好幹部了!”
“這就是我一直在想著的問題。”汪子華悠悠地說道:“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我老媽就去找人偷偷地給我算過命,說我將來幹得好的話可官至副省級,但一定要堅持做一個清官,不可貪錢財……所以我被提為科協副秘書長時,我父親就很認真地告誡過我,要為官清廉……我是不信鬼神的,但對於父親要我做一個清廉的官員之要求是很在意的,所以,我一直在暗暗地要求自己,時刻都要堅守住這一道防線……可是,我又一直在犯嘀咕,我投資參與辦停車場,還有住院接受禮金,按理這都是違反道德良心的……可是,按你剛才這麼一說,現如今的幹部誰又能躲得開這些事情呢?事實上,我是很有些糊塗的……”
“哈哈哈!”姚明遠突然放懷大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真的沒想到,你竟然會去想這些問題……好,好,好,真的很好!不容易啊不容易,現如今這樣想問題的人真的是沒有了!”
“老姚,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汪子華一臉正色地說道:“如果人人都是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如果共產黨的幹部都是這樣的話,那我們還能有希望嗎?我很想找一些人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但沒有對象。前年在黨校學習時,我跟黨校的一個老師談過,也沒有談出個所以然來。那個老師按說水平是很高的,他原先是部隊某政治學院的教官,可是他也一時間沒法說得清楚現在的一些現象與教科書上的矛盾!比如,共產黨人是徹底的無產者,但現在有不少的黨員擁有大量的財產,有些是正當渠道來的,有些是歪門邪道來的。又比如,共產黨的黨章裏很明確地寫著,要求所有黨員都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要先解放全人類然後才解放自己。可是,現在我們所看到的現實是,黨的幹部住房子是大的,拿工資是高的,享受是好的……咱們不說別的,光是從社會上流傳的那句‘公仆坐車,主人開車’的話就可以看出一些問題來的!這是為什麼……”
姚明遠沒有說話,微笑著看著汪子華。
“咱不說別人,就說肖文欣肖書記,”汪子華顯得有些激動地說道:“她是一個很過得硬的幹部,但是,就是她也說不清應該怎麼辦,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潔身自好,別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姚明遠笑笑,依舊沒有說話。
“說到底,還就是一個體製問題!現在的幹部沒有監督,即便有也是做樣子的,是沒有用的!兒子與老子的事,管得下來麼?”
汪子華的話語很明顯有醉態。
“你醉了!子華……”姚明遠說道:“這些問題不是我們所討論的……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汪子華揮了揮手說道:“還早……我沒醉!坐下坐下……”
他伸手將已經站起來了的姚明遠拖著坐了下來,然後又起身到外麵叫小姐過來拿酒。
小姐答應著拎了一壇酒來,又往爐子裏添了一點水與木炭,然後就又出去了。
汪子華拿過酒壇來給姚明遠倒上,一邊說道:“今天我很痛快,真的……很長時間沒有這樣開懷地喝酒了!來來,幹!”
兩個人端起杯子來幹了一杯。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地說話了!”汪子華感慨萬分地說道:“人都說官身不由己,此話是一點不假的。原先在中學當老師時,有什麼牢騷可以隨便的說出來,現在可就不行啦,心裏就算是有再多的話也是不可以隨便亂說的……你就說我剛剛說的這個問題吧,我一直就在心裏翻騰著,一直就想找一個人好好的說一下,可是找誰說呢?沒有人!官場上隻有應酬,隻有對象,隻有對手,官場是沒有朋友的,所以,有很多的話就隻能憋在心裏慢慢的消化……難受啊!”
他一邊說一邊又端起杯子來幹了一杯!
“老姚,你說……你也是共產黨員,你說,咱們這個黨是不是真的變了?”汪子華的眼睛像是充了血一樣的很紅很紅:“你說說看……”
“共產黨已經變了!”姚明遠說道:“從搞計劃經濟再到市場經濟,這已經是徹底地改變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汪子華很認真地問道:“你說的變是指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姚明遠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著汪子華。停了一會說道:“這要看從哪個角度來說……從治理國家,使國家的經濟實力得到提升,這一點就是變好了!但從整個黨或者整個國民的道德水準與素質來說,在一定的程度上又是變差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完蛋是不會的!中國共產黨從成立到現在,將近百年的奮鬥史充分證明,她的生命力是旺盛的!每當危難緊要之際,她都會因為一些智者的清醒而力挽狂瀾!我堅信,總有一天,她會振作起來,蕩滌幹淨那些不好的東西,領導全國人民繼續向前的……”
“你說得太對啦!”汪子華雙眼放亮地看著姚明遠不住地點頭。“我打心眼希望我們的黨能夠清明起來!那樣的話我們幹著心裏也是舒暢的……”
“當然,就眼下的情況來看,還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遠的不說,就說咱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這個半月溪,來這裏消費的人可以說都是有錢的,一般的老百姓是不會到這裏來的……”姚明遠說道:“但是,是不是所有進來這裏消費都是像我們這樣由自己來掏腰包呢?像這樣的地方,光是在我們梅友就最少有不下二十處!每天都會有很多的人去這些地方吃飯喝酒休閑……不客氣地說,這裏麵有很多就是共產黨的幹部!而且都是依仗著自己的權力來這裏消費的!”
姚明遠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楚地說道,感覺起來他好像一點都沒有醉。
“這還僅僅是一個方麵,一個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方麵。”姚明遠繼續說道:“如果我們再往深裏說的話,那有很多的話就沒法說出口了!說到底,伴隨著經濟活動的不斷開展,腐敗也就緊跟著來了!”
汪子華長歎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在草棚裏走著,但沒走幾下就又坐了下來,因為草棚的空間是很有限的,根本沒法讓他在這裏溜牆根……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種現象其實也是經濟活動的伴生物!不說是共產黨,就是其它的黨也一樣的會有這樣的現象……問題的關鍵是,人家有一套很管用的方法與方式來管著,比如在香港,就有廉政公署,在其它的國家則有反對黨在守著……”
“我們也一樣的有管著的啊,我們的紀律檢查委員會不就是做這樣的事麼?”汪子華很認真地說道:“還有法院,還有檢察院……這些部門都是管這些事的……”
“哈哈哈!”姚明遠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難道我說的有錯嗎?”汪子華問道。
“是,沒錯,你說的沒有錯……”
“那你笑什麼呢?”
“你呀……”姚明遠端起杯子來自顧地喝了一杯說道:“不客氣地說,我們的紀律檢查委員會與我們的黨委的關係就好比是父子關係……”
姚明遠微笑著看著汪子華。
“當孩子看見父親的衣服髒了的時候,孩子對父親說:‘老爸,你的衣服很髒了,應該脫下來洗一洗。’父親聽了,說道:‘哦,知道啦。’可是,當有一天孩子對父親說:‘老爸,你昨天是不是在路上壓死了一個人?’當父親的絕對不會還如先前那樣,而是會很嚴厲地說道:‘你說什麼?你給老子住嘴!你再羅索,老子打死你!’你說,這樣的紀律檢查能管得了誰呢?紀律檢查委員會也好,檢察院也罷,這些機關與部門都是在黨委領導下的,紀檢書記是排在黨委書記背後的……”
“你這樣的比喻太恰當了!”汪子華竟然雙手鼓起掌來。“這個問題其實很多人都明白,隻是不說罷了。不過……我想,這樣的狀況黨中央肯定也知道,隻是還要假以時日來解決。我相信這些問題終有一天會解決的!”汪子華坐下,端起杯子來:“來,啥也別說了,喝酒!”
兩個人端起杯來碰了一下,然後一口幹了。
這時,汪子華的手機響了,但他沒有聽見。
“你的手機響啦!”姚明遠提醒道:“是不是小楊來查你的崗啦!”
“不可能……她從來不查崗的。”汪子華將手機拿出來接上:“喂……是我……什麼?什麼時候……哦……哦……我的天啦,怎麼會這樣?好好,好的……我這就回去……好的,我知道了……”
關上電話,汪子華一下子竟沒話可說。
“怎麼啦?”姚明遠見汪子華神色有變,於是就很緊張地說道:“家裏又有什麼事嗎?”
“付楚興出車禍啦!”
“什麼?哪個付楚興?”
“就是那個從流溪調來的付副市長!”
“他出車禍啦?”姚明遠很驚訝地說道。“這家夥……怎麼回事?”
“市政府柴秘書長打來的電話,說是付副市長從省裏回來,在高速上發生了追尾……人已經不行了……”
姚明遠的眼睛突然閃了一下很亮很亮的光,嘴巴嗡動了一下,像是有話要說,但還是忍住了。
“走,咱們回去吧……”汪子華起身說道:“人現在還在醫院裏……柴秘書長建議我去看看……”
汪子華看著姚明遠,那意思似乎是在征求意見。
“是應該去看……走……小姐,來,買單……”
買完單出來,兩個人朝汽車走去。
“這個你拿著……”汪子華將那兩個紅本子給姚明遠。姚明遠笑笑接過來。
“還有……老姚,我跟你說,也許是我多心啊,停車場的事我就不參與了……你說行麼?”汪子華很認真的說道。
姚明遠看著汪子華想了想點點頭:“先不說,回去看了再說……不行的話就把小楊調我公司那不就可以啦?”
“回頭再說吧。”兩個人坐進車裏,汪子華將車開動。
“不行,下來。”姚明遠說道:“市裏已經下了通知,酒後駕車是不行的!”
“那有什麼?沒關係,有事我擔著。”汪子華一幅無所謂的樣子。
“別,子華,你現在可別去碰這個硬釘子!”姚明遠很認真地說道:“你這個時候一定不要出任何問題!”
姚明遠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來撥號:“我在半月溪。你帶一個人來,幫我把車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