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見陳七
那天我為什麼要突然地站到走廊上去呢?是因為屋子裏開會的人抽煙太嗆,要站到走廊上去透透氣,還是因為其他的什麼原因呢?我記不清了。好像先上了趟走廊盡頭的厠所,然後順便把手伸到了自動烘幹機下麵,那嗡嗡聲在寂靜的走廊裏顯得很是巨大。把手拿開之後,那聲音驟然停止,世界一下子重又恢複了先前的寂靜。那幾分鍾裏,我就那麼一個人站在烘幹機麵前,不斷地重複伸手縮手的動作,那聲音也就一次一次地響起又覆滅,我抬眼注視了一下鏡子裏的自己,然後又麵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有幾扇朝南的窗子,那個時候,窗外是一片白得耀眼的陽光。季節盛大,春天已經悄然降臨。我的確在那窗前耽擱了片刻,就在這片刻裏,我聽到身後的樓梯上傳來聲音。那腳步聲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朝著我這邊走了過來,然後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
啊……啊……啊嚏!我一邊扭過頭來一邊打了個噴嚏。其實也沒什麼好尷尬的,但說實話,我當時確實是害羞了。還好,那個人離我並不算近,況且噴嚏打起來的時候,我早已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自己嘴巴。那個人就笑了,笑的時候我看到了他潔白的牙齒。
我以為不是你呢。陳七看著我說。我就笑了,並且突然地低下頭去。我低下頭去的時候,不自覺地看到了陳七腳上的鞋子。那是一雙深藍色的運動鞋,李寧或者耐克,反正標誌都差不太多。是我喜歡的鞋子是我喜歡的牛仔褲。我低聲嘟囔了一句:你的鞋子挺漂亮。嗯?什麼?你說什麼?我看到那腳朝後退了一步。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還是笑的,我就對陳七說:不是我是誰呢?如果你再晚來幾年,我就變成麥當娜了也說不定呢!還是你的錯,你來早了耶。
我對陳七說“你來早了耶”的時候,身體還不自覺地扭動了一下,這樣的話,不僅是陳七,就連我自己也感覺到了我此刻的熱烈。這次是陳七低下頭去。好像是為了掩飾什麼,陳七低下頭之後,才開始兩手翻兜找煙,抽出一支,然後眯起眼睛微偏了頭點上,朝空氣中吐了個煙圈。陳七說,我以為不是你呢。陳七又說,為什麼這麼巧呢,你一個人站在這裏。一個人站在走廊上想什麼呢?陳七說這些的時候,我一動沒動,隻是一味地看著他,還保持了我一貫的微笑。陳七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了,他上上下下地看了自己一遍,瞪大眼睛有些好奇地問我:怎麼了?我有什麼不對嗎?那麼好笑?
兩年還是三年?我到底有多久沒見到陳七了呢?我已經記不清楚最後一次看見陳七的確切日期,但那天的事,我卻記得相當清楚。
我記得那天我一個人在街裏閑逛,買了很多的東西。正好我的一個最要好的女朋友打電話來,告訴我她丈夫幾分鍾前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正往醫院裏趕。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必須馬上也趕到醫院去,她是我最好的女友嘛。可手上的東西太多了,怎麼辦呢?情急之下,一下子想到了陳七。陳七在那之前隻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我們在酒桌上見過幾次麵,並不太熟。那時陳七正經營著一個醫藥品批發公司,它就坐落在我正逛的這條街的中段。我毫不猶豫地把東西扔到了陳七的公司。陳七,我現在有急事,東西先放在你這裏,改天我再來取。我一邊對陳七說,一邊急著往外走,根本沒注意身後那扇又大又重的自動門,一下子就把我下意識擋住身體的左手手指夾住了。當時一陣鑽心的疼痛。陳七的速度的確是很快,他一把把我拽出來,力氣是用得大了一點,我整個人直接就被他拉到了自己的懷裏。他一邊察看著我手上的傷,一邊回過身去無意識地踢了一腳那扇門。
我得說,當時我的手指的確被夾得很疼,眼淚就含在我的眼眶裏,但我卻被陳七這個動作一下子逗樂了。我縮回自己的手,笑著對陳七說,沒什麼沒什麼,你可真夠逗的啊。陳七當時並沒有樂,他甚至有些嚴肅地說:要不,你進來上點藥再走吧,也不差這兩分鍾。
按說,尚時那麼急的一種狀況,我又怎麼能在乎這一點點小傷呢?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那麼一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走上樓去,看得出來,當時他的員工們都故意低著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努力工作,而我呢,也實在不好意思掙脫一直被陳七捏在手上的左手,直到進了辦公室,我才尋了個機會抽出手來。
敷了藥,用紗布裹上,倒也沒用幾分鍾。陳七在這中間隻是認真而快速地包紮,他什麼也沒說,這反倒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了。後來,我對陳七說,不說謝謝了,我先走了,改天我請你吧。快走出那個街口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陳七雙手抄兜,還站在那扇大門前。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才從醫院回來。我站在樓門前的一片黑暗裏,突然地就感到一陣疲憊。疲憊加上厭倦。我不太知道為什麼除了疲憊還有厭倦。我女朋友的丈夫就這麼突然死掉了,昨天還在一塊兒喝酒打牌,開玩笑說,下半年兩個人努努力爭取鼓搗出個小孩子來,讓我們大家夥-起玩樂呢,結果就這麼沒聲沒息地死掉了,毫無征兆的,一切就發生了。這種情緒讓我感到非常的虛弱,我慢慢地蹲下去,我隻想在那一片黑暗裏,獨自一個人蹲一會兒。上不上樓,著什麼急呢。
後來,陳七一再堅持說,那天他看我蹲下去時其實是想用柔和的車前燈照我一卜,省得嚇到我,但當他把那束光突然打到我麵前的時候,還是嚇到了我。那麼一個黑夜,任何一種突然發生的光亮都會嚇到我,況且我當時是那樣一種心境。我驚呼一聲,人就整個兒坐到了地上。陳七迅速滅了車燈,從車上下來,快步跑向我。
等我看清是陳七的時候,索性讓自己泥一樣癱在了身後的樓門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而且居然是當著那時還根本就是陌生人的陳七的麵哭得一塌糊塗。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陳七是個不愛說話的家夥的。他半跪在地上將我的頭摟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一句話不說,任由我就那麼一路哭下去。過了很久,也哭累了,我才發現,其實他這個姿勢抱著我是很費勁的,況且陳七是個多麼陌生的人啊當時,我怎麼能撲在一個陌生的男人懷裏,不明所以地哭得那
麼厲害呢,而且還抹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淚。這樣一想,我就不好意思了,幸虧天黑,看不見我臉紅。但後來,陳七還是告訴我說:“當時我知道你害羞了。因為我感覺得到,你的臉突然一下,變得滾燙。”
陳七從車上拎下來我白天寄存在他那裏的一大包東西,然後他繼續看著我,示意我上樓開門。從一樓到六樓的每一個轉彎,我都試圖從陳七的手上搶過我的東西,順便說些感謝之類的客氣話,算作告別。但他一聲不吭地跟在我的後麵,還一直都低著頭,我就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
他把東西放在我的門邊,看著我打開門。我的那句“進來坐一會兒吧”和他的那句“我先走了”幾乎是同時說出口的,當時我們都愣了一下,隨後,又都朝著對方露出了笑容。氣氛頓時變得輕鬆愉快起來。我一邊轉過身脫鞋,一邊又說進來坐一下吧,我有好茶。”陳七非常肯定地說不了。”然後他碰了一下我按在門框上的那隻手,“還疼嗎?千萬別沾水,很快就會好的。”我就保持了當時那個脫鞋的姿勢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可能是這一眼看得有些怪,那一瞬間,我看到陳七在我的注視下,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直到他發動車子並且漸行漸遠,我才回過神來,脫鞋進屋。站在屋子中央,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覺得很是可笑。舉著那隻受傷的手迎向燈光,此時,那紗布的邊緣沁出一點點的血漬,我覺得很有意思,突然地,我就笑出聲來。
第二天,陳七並沒有過來喝我的好茶。當然第三天,他也沒來。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互相沒有了消息。偶爾在朋友的聚會上會有人談論到他,說他為了開拓外地的醫藥市場,不停地奔波在幾個城市之間,也就是說,陳七的生意越做越大,人忙得可以。
在那些聚會上,我並沒有跟朋友們說,有很多次,夜深人
靜的時候,陳七把電話打到我家裏這個事情。有什麼好說的呢?在電話裏,陳七並沒有打聽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當然陳七在電話裏也沒問過我的什麼情況,每次他隻是簡單地說說天氣,說說心情,說說那邊的菜式有多麼古怪。我呢,主要是給他講講新聽來的黃段子。聽了我的段子,有時候陳七會笑,有時候明明很好笑,他卻又不笑。我就明白了,陳七這麼晚了打電話過來,並不是真的想聽我說什麼,他多半是想聽聽熟人的聲音,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