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許妹娜 (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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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向你講述我跟許妹娜的故事之前,我得先告訴你我的姓名。我姓申,一個日字中間插了一條電線杆子的那個申。我從沒喜歡過這個姓,電線杆子上掛著一個日頭,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日頭永遠也不落,天永遠也不黑。我是一個懶漢,歇馬山莊有名的懶漢,在我三十歲之前的時光裏,在我畢業回家種地的許多年裏,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天黑日落。因為隻有天黑日落,才能歇工,才能上炕睡覺,才能捧一本書胡思亂想。那時候,大哥從知青那裏弄來好多文學的書,《魯濱遜漂流記》、《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妮娜》,每一本我都能從他枕下偷來分享。其實,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還是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寫的《昆蟲記》,上初中時從生物老師那裏得到它,從此就迷上了它,從此就覺得人不過是一條蟲子。

我的名子叫吉寬,吉利的吉,寬厚的寬,這名字是父親起的。申家這一輩人的名字,中間都有個吉,我前邊的大哥大姐,二哥三哥四哥都是吉,吉中、吉華、吉民、吉勝,吉利,中華民勝利,好像那吉字,是扔在地裏不要錢的蘿卜,可隨便往家揀,好像那不值錢的東西一跟國家沾上邊就值了錢。為什麼把我叫成寬,我不知道。也許是父親希望申家的道路像中華人民共和國所走的社會主義道路一樣,越走越寬廣。可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這倒不是因為它走不動挪不動的樣子更像一個懶漢的名字,賜給懶漢如同揭了傷疤,不是。在我看來,如果我是懶漢,我更願意把自己叫成菜豆象――“豆蟲”的意思。在《昆蟲記》裏,那個老法布爾把豆子裏生出的蟲子叫做菜豆象,因為它屬象科蟲子,腦袋跟大象酷似。我喜歡這個名字,一方麵我的懶散很像一個寄生在豆子裏的蟲子,但主要還是這個大象的象字,它總會讓人想到吉祥和安泰,你好吃懶做,卻還在享受吉祥安泰,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嗬。

三十歲之前,在那個秋天到來之前,我一直寄生在一個類似豆殼一樣沒有變化的地方,這個地方,要麼是地壟裏,要麼就是馬車上。我喜歡睡地壟,是剛會走路時就有的嗜好,瞅母親看不見鑽到菜地,一躺就是一整天。在地壟裏,我能聽見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它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那裏也是一個村莊,也有男人女人,也有嘩嘩流動的河水,嘰嘰嚓嚓的鳥叫,關鍵是,我能看見那裏的地麵上,長著無數雙人的眼睛和嘴,它們哭泣時,眼淚就變成了身邊這個世界的雨水,它們笑時,我眼前的天空裏就有了呼啦啦的風。

把看到和聽到的講給大人們聽,他們沒有一個不認為我是一個怪物。當然,十幾歲的時候,因為有了父親的馬車,我這個怪物再也不睡地壟了。父親是趕馬車的,為了讓我不再睡地壟,為了讓我變成正常孩子,他把我弄到馬車的車耳板上,讓我跟著在坑窪不平的鄉道上轉,想不到我這怪物從此更怪,沒日沒夜地戀上了馬車。初中沒畢業就回家趕起了馬車。

我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馬車,那電線杆子上掛著的一個又一個白天如何打發。要是春天,你的車上拉著糞土,糞土裏會有無數隻屎克螂爬出來,從低處往高處推糞球,好不容易推上去,一個閃失又滑下來,它們不遺餘力的樣子讓我看了總想捧腹大笑;要是夏天,你的車上拉一些青草,一隻投機取巧的螳螂藏進草堆,以為來到一個新的高度,會實現它吃蟬的野心,誰知悄沒聲從草縫裏鑽出,剛衝樹上鳴叫的蟬伸胳膊弄腿,就被我用草棍襲擊了後背,豆綠色的小腿打戰的樣子,讓你心疼得恨不能把自己變成蟬。

要是在秋天,馬車上拉上稻草,稻草裏沒有任何蟲子,一隻偌大的菜豆象也就現了原型,我躺在密紮紮的稻草堆裏,看著日光的光線從稻草的縫隙裏流下來,流到眼前的土道上,流到周邊的野地裏,那光線把土道和野地分成五光十色的一星一星,吉祥和安泰躲在星光後麵,變幻的顏色簡直讓人心花怒放。要是在心花怒放時再閉上眼睛,再靜靜地傾聽,那麼就一定回到童年在地壟裏聽到和看到的世界了。大地哭了,一雙眼睛流出浩浩蕩蕩的眼淚,身邊的世界頓時被徹底淹沒,車和人咕嚕嚕陷進水裏――不知多少次,馬拉著我在野地裏轉,轉著轉著就轉到了河邊,連人帶車帶馬一遭掉進河裏,在嗆了一肚子水之後,水淋淋躺在岸上做白日夢。

可是,三十歲之後,在那個秋天到來之後,這一切全然不同了。

農曆八月,正是我一天天做著白日夢的季節。在鄉村,也隻有一個懶人的夢才跟季節連在一起。因為那時候,上世紀九十年代,歇馬山莊大多數男人,都離家做民工去了,鞠廣大父子,厚運成兄弟,我的二哥三哥四哥,鞠福生和他的父親。為了向我證明自己多麼討厭城市,鞠福生對天起誓考不上大學就回家種地,可是榜下來五天不到,就背著行李和他爹一起走了。我曾親眼看見他頭也不回興衝衝往前走的樣子,活脫就是一隻向著火光飛去的蛾子。這麼說,並不是斷定鞠福生就是飛蛾撲火一場空,我不過是願意把人想像成昆蟲,願意用昆蟲的習性和人對號。實際上,在那個年頭,誰要是像我這樣,還把夢撂在野地裏,撂在村莊裏,誰就是天大的傻瓜頭號的蠢蛋,被所有人指笑。知道我喜歡蟲子的黑牡丹就指笑過我:“一條懶蟲隻吃一棵樹上的葉子,吃光了不是把自己瘦成肉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