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本來信
我能收到這封信,純屬是偶然的靈機一動。已經遷入新居一個多月,那天又一次騎車路過舊居時,便想到會不會有我的信。跳下車向樓門口的信箱奔去。果然,一封信滿身塵土地靜靜躺在裏麵。取出來,我怔住了,是一封從日本寄來的信。匆忙拆開,在樓門口的水泥階上便讀了起來,曾:
你好!有一年多沒有通信了,一切都好吧?首先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已經在日本找到了正式的工作,即在埼玉縣的一所學校當教師,教授中文。校方對我很好,各方麵關係也很融洽。我愛人趙曄也已於半年前來日本,現在我任教的這個學校裏學習日語。一年多不見,想說的話很多,但還是留給以後再去說吧。現在,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想來日本闖一闖嗎?我們這個學校目前正在招收中國學生來校學習日語,明年春季開學,這是個機會。如果你決定下來,速複信告我,一切手續及辦理方法我會詳細告訴你(日本這邊的手續由我來給你辦)。因為名額有限,望速作決斷。恕此擱筆,代問夫人好!
劉軻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扣除在路途上的一個多星期,這封信也已在這裏躺了足足半個多月了。幾分沮喪的心緒匆匆從心頭掠過,不管去不去日本,這樣晚才看到信,總感覺像哪裏不太舒服似的。
劉軻是我的好朋友,在所有的朋友之中,我和劉軻的友情很有些“源遠流長”的味道。我們都是在一個宿舍的大院子裏長大的。相識那年,脖子上還都剛剛係上紅領巾。後來,我們又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後來,他因為家裏有海外關係,被分去郊區插隊。“文革”結束後,他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畢業後不久,便自費去日本留學。
劉軻的信在我的家庭裏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機會難得,你應該出去看一看,闖一闖,男子漢嘛!”我那位在一所大學的幼兒園裏當教師的愛人旗幟鮮明地主張我去。
“去日本幹什麼?去當苦力?看看報紙上是怎麼寫的,那叫什麼留學?”父親,一位離了休的大學教師忿忿地表態說。我猜想,此刻浮現在他腦子裏的一定是幾十年前抗日戰爭時,日本人在中國大批抓勞工押往日本的場麵。滿臉菜色,一身襤褸,脖頸後閃著刺刀的寒光,被一步步押上掛著太陽旗的船裏去。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難道隻不過是進化成了一個身穿西服,手執護照,自己送上門去的高級苦力不成?哼,簡直笑話!
“不管怎麼說,去日本總是要幹活的,日本人的活恐怕不是那麼好幹的。你的身體肯定吃不消。再說,你又不會日語,去了處處不方便,在這方麵你和劉軻是不能比的。何況你現在的工作也不錯,萬一因為去日本再把工作弄沒了……”母親倒是和顏悅色,擺事實,講道理,從國際到國內,從家庭到單位,講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不由得你不信服,至少是不由得你不冷靜地做一番深深的思考。我的朋友中,有一半也是與父母持相同的觀點。一提到日本,便有些談虎色變的味道,“哥兒們,怎麼了,活膩了?去日本幹什麼?真要去自找苦吃呀!有路子就去美國,去加拿大,或者去歐洲,西歐、北歐……”
“我討厭日本,討厭日本人!寧肯不出國,也不去日本。”一位正在往澳大利亞辦的朋友幹脆這樣對我說。
更多的朋友則是婉言相勸:“要慎重,要考慮一下得失。說白了,就是值不值。就說你吧,論工作,中國作家協會的牌子已經很不錯了;中級職稱也有了;副處長也當上了;兩間一套的樓房也住上了。如果因為去日本,這一切都打了水漂,那可就虧大發了。退一步說,這一切都不丟,你去了又能怎麼樣。快三十五歲的人,一邊從頭啃口語,一邊還要賣苦力,受那份洋罪,犯得上嗎?”
到底去還是不去呢?當然,讚成派也大有人在,其理由也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這時候再不出去闖闖,三十五歲以後,您就家裏窩著吧,一直窩到死。”等等,恕不在此一一贅述。
大約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我便作出決定:不去日本了!
原因嘛,我是這樣寫信給劉軻的:1。不會日語,去了受罪;2。身子骨怕頂不住;3。單位會以我出國為由收回新分的房子:4.家中僅仃存款四百元。別說出國,連出差都夠嗆。
當然,複信寫得十分婉轉,並對純粹因為我自己的種種原因不能成行表示歉意。信寫好,已是人靜夜深。躺在床上。倒像是已經在日本賣了兒天苦力一樣,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