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嚴真正為他整理被子,忽然被他握住了手,嚇了一跳之後才看清是他醒了過來,臉色有些蒼白,可嘴角卻掛著笑。
嚴真迅速地偏過頭去,不與他對視。顧淮越也不著急,慢慢地磨著她的手心,直到她耐不住癢轉過來瞪他一眼之後,他才看到她已然泛紅的眼眶。他沙啞著聲音說:“過幾天就好了。”
“我知道。”嚴真彎出一個笑,“渴不渴,我給你倒點水。”
“好。”
她倒了一杯水給他,又扶他起身,顧淮越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然後又一直盯著她看。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嚴真被他看得有些發毛。
“有。憔悴,擔心,還有疲倦。”顧淮越一邊打量著她一邊說,直到嚴真架不住瞪了他一眼之後他笑了,“你這是準備給醫院再添一個病號?”
“哪有!”嚴真虎著臉,“你、你還是睡著了好,一醒來就話多。”
說不過他就岔開話題,傻丫頭一個,他低低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不能再睡了,等差不多了咱們就回家,讓你好好休息休息。”
“那你趕緊好起來。”嚴真低聲說。
“好。”顧淮越笑著答應。
這一回他沒開空頭支票。
術後他恢複得很順利,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用顧淮越的話說,他們當兵的,骨頭都硬。
師裏也陸續來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年輕的軍官,跟顧淮越說起話來倒也沒有什麼避諱。嚴真坐在一旁聽這幾個人插科打諢倒也覺得挺有趣,正在她走開的時候聽見一位少校軍官問顧淮越:“參謀長,聽說您明年就調到軍校去當教員了,這事是不是真的?”
教員?嚴真頓住腳步,有些詫異地看著顧淮越。怎麼沒聽他提起過?
顧淮越看她一眼,才說:“你們這都是從誰那兒聽來的消息?”
“這您就別管了,反正師裏傳得挺亂的。老劉說您在作訓這一方麵是個人才,大家也都不想讓您走。”
顧淮越笑笑:“行了,你們的讚揚我就收下了。這事還沒定呢,到時候再說。”
嚴真一直默默地坐在床邊,腦子裏忽然想起他手術前說過的那件要保密的事,難道就是這件?
“琢磨什麼呢?”送走剛剛那些人,顧淮越一回來就看見嚴真坐在床邊發呆。
“是不是真的?”嚴真抬頭問他。
“什麼是不是真的?”
“哎呀,你別裝糊塗。”嚴真急道,“你、你真的準備轉成文職了?不帶兵了?”
顧淮越笑著看著她著急,過了一會兒才嚴肅了表情,認真地說:“嗯,不帶兵了。”
這五個字,說出來輕鬆,可決定卻下得很困難。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要做,就做得徹底。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以後你和珈銘就是我的兵。”顧淮越笑著說,“結婚以來都沒能好好照顧你和珈銘,現在還跟我受了這麼這麼長時間的苦,該是我補償你們的時候了。”
“淮越——”
“感動了?”顧淮越逗她,“感動的話就再給我添一個兵,兩個有點嫌少。”
嚴真抓住他的衣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過了很久,在他甚至有些期待的目光下,她說:“淮越,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
果不其然,他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聲音也冷了幾度:“什麼意思?”
“我、我是說,我準備去趟西藏,所以得分開一段時間。”
話沒說完,就感覺他鬆了一口氣:“我當是什麼,嚇我一跳。”說著他敲了她的腦袋一下:“以後說話不準留一半。”
嚴真低頭沒吱聲。
“不用分開,要真想去,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嚴真拒絕,“你的腿剛做完手術,不能去那麼冷的地方!”
“沒事。”顧淮越笑,“那點寒冷我還是經受得住的,我又不是殘了。”
“那也不行。”
“嚴真——”他拉住她的手,試圖跟她說清楚自己沒問題。
“不管怎麼說也不行!”嚴真撥開他的手,吼這麼一句後,兩個人似是都被嚇住了。
很快,顧淮越收回了手,眉頭微微一皺:“嚴真,到底是怎麼回事?”
嚴真望著他,心裏有太多想對他說的話,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直到病房門口傳來一道聲音:“我來跟他說。”
兩人同時向門口看去,是老爺子。
嚴真幾近無助地看著老爺子,終究還是要老爺子替她說出口。她看了顧淮越一眼,他的視線沒有鬆動,一直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嚴真就在他這樣的注視下,關上了房門,離開。
她沒出息,在兩人對峙的時候她就那麼逃了。她原本以為這樣會好一些,可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她依舊感到坐立難安。望著這麼一道厚厚的門,她也聽不到裏麵在談些什麼,隻能重重地捂住臉。
等待了不知多久,久到她都忍不住想敲門的時候,裏麵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破裂聲,她眼皮子一跳,隨即從椅子上跳起,什麼也不想就跑上前去敲門。
可有人比她更快,在她敲響門的前一秒,門已經打開了。
顧淮越站在她的麵前,身後是被他掃落在地板上的玻璃茶具,碎了一地,看得她觸目驚心。
“淮越——”她幾近失聲,拉起他的手,完好無損的樣子讓她稍稍鬆一口氣,而後又是一愣,因為顧淮越反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種緊繃的語氣對她說:“你跟我來。”
在嚴真最初的印象裏,顧淮越隻有兩種表情:禮貌的微笑或者平靜的疏遠。結婚以後,她發現他還會腹黑,會耍賴,會發火。有一樣情緒她很少在他身上見到,那就是生氣。即便是在上一次在B市,他在樓道裏衝她發火,也是被她逼急了,而不是因為在意。
那麼現在呢?他這算是徹徹底底被自己給氣到了吧?嚴真無助地想。
他帶她來的是軍區總院的一個小花園,位置隱蔽不說,而且從這裏還可以遠望到B市最高的一座山,風景甚好。這個好地方,是那一段時間她天天陪他散步時發現的,沒想到現在他會帶她來到這裏。
實際上,嚴真現在有點不明白他。他把她帶到這兒來,她也已經準備好承受他所有的怒火了,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卻忽然甩開她的手,背對著她一言不發。
透過背影嚴真能看到他雙手緊緊地握著,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她動了動,忍不住試著叫他的名字:“淮越。”
“你別說話。”顧淮越揮手阻止她開口,怕她聽不清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先別說話。”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周身也繃得很緊,嚴真明白,他這是在忍著不對自己發火。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眼眶很快就濕潤起來。
“淮越。”她握住他的手,任由眼淚緩緩流下來,“對不起,我——”
她想說些什麼,可他的手卻忽然從她的手中抽走。她茫然地睜大眼睛看著他轉了過來,更加錯愕地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手去觸摸他的眼睛,隻是還沒摸到,就被他一把拉住帶進了懷裏。
“我怎麼就,不知道你是這麼傻的人呢?”
這句話,他幾乎是咬著牙說的,這力度通過他的擁抱嚴真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聽完這句話,嚴真想哭,想就這麼在他的懷裏號啕大哭一場,因為她知道,他這麼說就代表他不會怪她,他狠不下心來跟她計較。
“顧淮越,顧淮越,顧淮越——”她攬著他的脖子,泣不成聲,像是要發泄心中所有的委屈與害怕。
“嚴真,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他稍稍鬆開她,看著她哭得亂七八糟的樣子,啞聲說道,“我是軍人,你怎麼能一個人承受那麼多也不讓我知道呢?你知不知道我剛剛聽老爺子說完之後的心情,我差點忍不住,我差點忍不住想揍你一頓你知道嗎?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麼的人,打仗還知道協同作戰呢,怎麼輪到你了就得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地上陣?你傻不傻?”
她傻,傻透了。沈孟嬌說得對,她是心虛,心虛到連幸福時也隻能默默地竊喜。他從一開始就什麼都告訴了她,坦誠之至,而她卻抱著要報複他人的心思嫁給了他。更可笑的是,最後發現這原來都是錯的,這種心情,她要怎麼跟他說?
“我不想再把你牽扯進來。”她哭著說,“我隻想把這一切處理完後,好好地跟你在一起。”
“有那麼重要嗎?”他撩起她被淚水浸濕的頭發,望著她哭得紅腫的雙眼,“出於什麼原因開始的有那麼重要嗎?隻要我們現在在一起,以後也會永遠在一起不就夠了嗎?”
嚴真幾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顧淮越隻得苦笑一聲,看來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她跟他不一樣。
“嚴真,把生死離別都經曆過一遍的人就不容易在乎什麼東西,他們已經學會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不曾擁有也不曾失去。在遇見你之前我是這樣,遇見你之後就有了例外。我已經不是年輕的時候了,所以因為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傷心痛苦浪費時間,我舍不得。舍不得,你懂嗎?”
所以他說她傻,傻到想要浪費那麼多時間去做一件讓他們都難受的事情,傻到不信任他。
“對不起。”
顧淮越看著她,深吸一口氣說:“如果我說我在乎你,我愛你,你還會繼續撇下我一個人去承擔那些嗎?”
他從不曾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在第一次的婚禮上他說給林珂的是“我願意”。他願意擔當起丈夫的責任,保護她愛護她。
可現在,他說的是“我愛你”,沒有婚禮,沒有證婚人,可這三個字代表的含義已足夠包含一切。
明白這一切的嚴真忍不住捂住嘴,哽咽地在他耳邊說道:“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因為,她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