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出生天(1 / 3)

一九六二年,廣東省,雲山市,南嶺鎮,向南村

正午的太陽紅彤彤地烤在空中,耀眼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都快看不清人形了。

陳卓蹲在屋外的火爐旁,隻覺得後背和腳底板,都是火辣辣的。

雖然是蹲著的,但從他的身形可以看出,他是個大個子。

他的兩條褲腿空落落地耷拉著,左邊的褲管在膝蓋處漏了幾個洞,沒有打補丁;右邊的褲管在褲腳處缺了一塊,所以比左邊短了一大截。身上那件發烏的背心被汗水打得緊貼在背上,透出一條清晰可見的脊梁。

他正緊盯著爐子上的陶罐,汗水在他凸出的額骨上彙成一綹,沿著眼皮滴下來,讓人分不清是汗是淚。

屋內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她的手上、臉上還有腿上,全是黃腫的。

還沒等外麵的丈夫揭開瓦罐蓋子,誘人的香味就已經先飄進來了。

女人辨別出,那是久違了的黃豆的味道。

不一會兒,陳卓小心翼翼地端著那個瓦罐子進來了:“來,他娘,你吃一口吧。”

他扶起女人,遞上了一勺豆靡。

“不是告訴過你,拿出去麼?”女人上下頜動著嘴巴,有氣無力地說。

陳卓一聽,心裏納悶:你什麼時候告訴我這話了?

再仔細一想:是了,得了二號病的人是這樣的,全身浮腫,人就感覺像在半空中飄著,靈魂出竅了一樣。腦子裏會以為做了沒有做過的事,說了沒有說過的話……

其實這哪是什麼靈魂出竅呀?分明就是太餓了!想幹什麼的時候,虛弱的身體還沒來得及反應,意識就已經提前反應了。

“大哥,就這麼點豆子,別再糟蹋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是沒救了。哎,隻可惜,不能給孩子喝上一口奶了。”說著,女人深情地望向旁邊用破布裹著的嬰兒。

聽了這話,陳卓低下頭,一言不發。

他心裏其實比誰都清楚:孩子他娘已經不行了,她幹癟的乳房已經榨不出一滴乳汁了。

可是他不忍心啊!兒子才生下來沒幾天,就要沒了娘。

更讓他不落忍的是,老婆走之前,肚子裏隻剩下了點草根、樹葉……

不行!好歹要讓她吃上一頓飽飯再上路。所以,他今天冒險從大隊的育種站裏,偷了幾把大豆出來。

“快別說喪氣話了。你沒啥大病,就少一味藥——糧食。你看前兩天,你話都說不利索了,這會兒一聞見黃豆,精神頭又來了不是?等吃了這些豆子,你就好啦。”

女人搖了搖頭:“我自己知道,我這是回光返照。他爸,要不是我快生了,拖累了你們爺倆,興許、興許你們上個月就跑了。”

陳家所在的南嶺挨著香港,本來碰上災荒年月,就容易人心不穩,有人偷偷地往那邊跑,偏偏荒年傳亂話,上個月又傳來消息說:“英女皇將在生日那天[1],大赦天下。凡是能過去那邊的,絕不遣返,全部就地安排工作。”

甚至還有人傳言:“第三次世界大戰就快要開打了……”

這些謠言激起了人們的恐懼,覺得隻有跑出去才是唯一的活路。邊境上的鐵絲網,都被蜂擁而來的人潮衝破了。

麵對巨大的流民壓力,廣東省委書記陶鑄命令:從五月五號起,邊境撤除崗哨,開放災民赴港。

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陳卓的老婆要臨盆了!

他原打算,先等婆娘生完,看看形勢再說。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二十二號,邊卡又關閉了。

人生有時就是這麼戲劇,關鍵時候的一天,甚至是一步,就決定了之後幾十年的命運。

眼瞧著是自己拖累了丈夫,女人抓著他的手,流著淚叮囑他:“大哥,你快帶著孩子走吧。今晚就走。孩子要是能活,你就把他拉扯大,要是沒法子——你就,就在那邊再成個家吧……”

南嶺的主街上隻有一棟兩層高的板樓,在周圍低矮的木板房中,顯得十分醒目。樓上方標著一顆大大的五星,邊上刷著“抓革命,促生產”等標語。一旁的窗子上掛著一個喇叭,裏麵正高音播放著《誰不說俺家鄉好》的音樂:

綠油油的果樹滿山崗,望不盡的麥浪閃金光,

看好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

昂揚的歌聲剛停下,辦公室裏就響起了鬥誌滿滿的訓話。

一個身材魁梧、方臉大眼的幹部,穿著一身褪色的土黃色軍裝,操著一口東北口音命令:“今晚你們組織好民兵,帶上狼狗和步槍,在雲山附近安排好暗哨,然後帶人把小樹林裏頭、河邊兒上、還有蘆葦蕩子裏頭,全都搜上一遍。隻要瞅見有偷渡的,就可以視情況開槍,都明白了麼?”

說話的人名叫洪力,是南嶺鎮派出所所長。早年出身四野,隨軍南下時,參加過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戰役,當過東江縱隊的情報員,解放後就留在了地方上。

近期,因為逃港風潮愈演愈烈,上麵指示各級派出所:將居民以每十戶為單位組織起來,建立起居民小組。每個居民小組選擇成分好、政治性強的積極分子,擔任組長。小組長與派出所幹部直線聯係,務必遏製住這股歪風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