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川聽到的,以及從他臉上看到的,確實都是一些感謝的東西,隻是猜不出他心裏在怎樣活動?過去真真假假的往來畢竟太多了,現在還真不好判斷他這份謝謝的純度。不過仔細回味一下他剛才說過的話,話裏的真實意思還是能品出來的,而且那意思一旦給自己品出來,就等於把彼此間的一層窗戶紙捅破了,那就是郭梓沁並不掩飾他現在已經看到了通過救自己一條命的舉動,接下來很有可能在考核小組那裏獲得利益。
肖明川岔開話題說,想想也真是快,一晃,咱們到水廟線上一年了。
郭梓沁感慨道,唉,一年又一年,就這麼過去了,想想都心慌啊,肖處。
你有什麼好心慌的,你在水廟線上,哪樣不比我幹得出色?肖明川還不等自己的話音落地,心裏就緊了一下,顯然是意識剛才到嘴鬆了,話說得太唐突了。
郭梓沁說,你肖處這麼說,我可以不多想,如果別人要是這樣講,我可就會覺得有踩你肩膀之嫌了,肖處。
肖明川心裏有點不舒展,但他還是讓步說,我本來就是綠葉,本來就是配你這朵紅花的,郭處。
郭梓沁說,花開花落,意思不大,倒是綠葉長好了,可以常青啊!
肖明川笑笑,兩片嘴唇就沒再分開。
郭梓沁也不再出聲了,一張嘴不緊不慢地倒騰著煙霧。兩個大活人都收住了話,屋子裏的氣氛,多少有些壓抑了。
窗外,像是起風了,一陣一陣的,窗縫那兒時不時地吱吜幾聲。
肖明川想,這樣幹呆著不行,心慌,受不了,就首先打破沉寂,梓沁,咱們這次下來,到頭來誰輕誰重,我不想多說了,因為這都是擺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事,今天我隻想問幾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問題,可能不妥當,你要是……肖明川停頓下來,目光有些固執地望著郭梓沁。
郭梓沁眼睛裏一閃說,怎麼了明川,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嘛。
肖明川道,我是說,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郭梓沁說,你什麼都沒有問,怎麼就知道我不願意回答?我說肖處,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武斷?
肖明川苦笑一下,撚著手指說,未必是你的什麼問題,也許是我心裏的幾個疙瘩,不過……這幾個疙瘩要是能在今晚解開,明天我跟考核小組對話時……可能就不會再有什麼心理障礙了。肖明川心裏有數,郭梓沁是個悟性很好的人,自己夾在半截話裏的潛台詞,他一聽就能聽出來。
郭梓沁確實領會到了肖明川的暗示,但往下他沒有再就事論事,而是避實就虛地說,你再這麼大喘氣,我沒準就得上心髒病了,難道說你就這麼忍心折磨你的救命恩人?
肖明川聽了他這番話,先是意識到自己跟他含蓄不起,拐彎抹角的功夫也不及他到位,再就是覺得這個時候還躲躲閃閃太累人了,在水廟線上誰半斤,誰八兩,彼此一兩句話就能歸結了,幹嗎非要舌頭去爬山繞梁呢?沒意思,他厭倦。在權力和金錢上想開了人,還有必要去遮遮掩掩嗎?跟他說點大白話吧,那樣自己省心,也讓他少兜圈子。
肖明川一針見血地問,當初在配車那件事上,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問過後,他右手的三個指頭,做出了撚東西的動作。
郭梓沁並沒有被問住,臉上也沒有下不來台的表情,想了一會兒說,答案有三,你任意選擇。A、高姿態。B、初來乍到讓你張揚。C、我喜歡坐三菱吉普的那種感覺。
肖明川咬著嘴唇,轉動腦子琢磨他的ABC,覺得他給出的這三種選擇,自己挑哪一種都說得過去。他感到了麻煩,ABC就像三隻蚊子,在他腦子裏嗡嗡地轉開了,哪一隻也不肯停下來。
郭梓沁見他問了一個問題就打住了,便換了一臉鄭重其事的表情說,下來是不是要問問那次集團公司領導來慰問,我為什麼要搞村民反向慰問?同樣有三種答案供你選擇,不過我覺得再讓你去選擇,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對不起你今天的這份誠心。其實在這件事上,我就是不把話說開,你也照樣心知肚明,隻是你想讓我自己說出來。也好,那我就把當時的用意說出來……
突然,肖明川身子抽搐了一下,漲紅了臉,打斷了郭梓沁的話,梓沁,你別再往下說了,你已經說明白了。
郭梓沁把煙頭放進煙灰缸裏,使勁攥了一下拳頭說,明川,咱們今晚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作為都有希望晉級的掛職後備局級幹部,我想已經不易了。
肖明川望著郭梓沁,點點頭。
郭梓沁又點了一根煙,咂了咂嘴說,如今這年月,像你我這種人怕什麼?我想我們不怕虛的假的空的,而是懼怕別人跟我們動真情,真情是一個人生命裏最本真的東西,太重太難得,我們在很多時候都是承接不起的。想你也有同感吧,走在仕途上的我們,對真情已經越來越陌生了,而陌生的後果,導致了我們恐懼真情,回避真情。唉,說心裏話,明川,直到這時我才看清楚,在這水廟線上,給予我最多的人,其實是你這個同路人。郭梓沁停停,瞅著肖明川接著說,都說懂得知恩圖報的人,是有良心的人,我想走完水廟線這一程路,我們之間有一場生死關係墊底,那我們完全有理由成為朋友,起碼比一般人要有往來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