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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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和我談分手,是在回南京一個多星期以後。我們住在夫子廟附近的一家旅店裏,晚上,我帶她去秦淮河畔走走。告訴她,這是我念小學時的必經之路。南京有我太熟悉的記憶,到處都是。新街口,鼓樓,梧桐樹,滿耳的鄉音。有時我會站下來發呆,陽光照在身上就像蚤子在爬。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常常地沉默。

阿姐說,你應該回到從前的生活圈子裏去,你愛它。我聽得出她的腔調很酸楚。她說,我毀了一個孩子。

她支持我和父親恢複關係,給我出主意說,先跟你繼母通融一下,免得你父親直接拒絕你,下麵關係不好處。又說,一定得學會撒謊,告訴他們你和我已經斷了,這樣你可以住回家裏。

我說,那你呢。

她笑道,我麼,回北京去,繼續從前的生活。

雖然離開她不太仁義,我還是這樣去做了。愛情不能代替什麼,不能當飯吃,當衣穿。愛情也不是錢,更換不來父親。當兩性相悅阻止了這一切,她說,那就分開吧。

那天晚上我哭了,坐在沿街的石凳上。這裏是中山東路,我生活過的城市的一部分。這裏有我的家,萬家燈火中最傷心的一扇。可是我看不見。近在眼前,也回不去。

我給繼母打了電話,約在“麥當勞”見麵。她變胖了,也許隻是胖了一點點,可是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兩年前那個婀娜的少婦不在了。她戴副眼鏡,看上去更像個中年婦女。那麼我呢,她看了半晌,才搖頭歎道,小暉,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她側身打量一下我的行頭,笑道,南京孩子沒這樣穿衣的。

我說,怎麼啦?

她說,看上去你好像是從香港來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我穿得很普通,平時我就是這樣子的。我的衣服都是阿姐添置的,這方麵她舍得花錢。來南京的第一天,她就讓我領著去金陵飯店購物中心,花2000多塊錢為我買一雙意大利產的棕色休閑皮鞋。而僅僅在半年後,當這一切都失去的時候,我開始為錢而發愁,我才知道,當年我們過的是怎樣一種窮凶極惡的奢侈生活。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我繼母看我一眼道,你回來的事我還沒跟你父親說,不過,她頓了頓道,我估計難。

我問為什麼。

你母親……還記得這個人嗎?——你別吃驚。她來過南京,就在半年前,想見你,後來她和你父親吵翻了,因為我們交不出人來,現正在和我們打官司。

我點點頭,似乎一下子又沒聽明白。天底下突然冒出個母親來!我父親,母親,阿姐……我的生活是被這些奇奇怪怪的人包圍著的。

我側頭看窗玻璃外,並沒有看見什麼。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煙,又放回去了。

我母親,怎樣一個人?我問繼母。我很高興,說起母親時我是這種腔調。於我來說,她確實是個陌生人。

她是你父親去雲南插隊時認識的。當時也沒領結婚證。後來嫁了個美藉華僑,一直生活在國外,現想回來認親。她和你父親淵源太深,這話一下子也說不清楚。這場官司我們可能會輸。

不會輸的,我嗡裏嗡氣地說道。我對那個美藉華僑的女人突然懷有恨意,這恨意幾乎是空穴來風。我拿指節叮咚敲了兩下桌麵道,我來幫你們打這場官司。第一,我已經回來了,你們並沒有棄養我,是我自己要離開的。第二——我咬著嘴唇笑了。我也不知道“第二”是什麼。

我繼母看著我,樣子很是欣慰。她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才兩年嗬,怎麼變的?我一直記得你兩年前溫溫吞吞的樣子,像個毛毛蟲。她哧地一聲笑出聲來。

她隻字不提阿姐,仿佛沒她這個人。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好奇。她常常冷不防地打量我,她想從我身上看到什麼呢?一個女人的影子,她的力量,氣味,言行舉止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影子。他十六歲那年就跟她同居了,他懂什麼?一個小毛毛孩子。

她同時好奇的是,他這兩年是怎麼生活的,看樣子還不壞,穿戴時髦,也不像流裏流氣的樣子。可是他的錢呢?錢從哪來的?他工作了嗎?是幹什麼的?亦或還在念書,是那個女人供養的嗎?那個女人是幹什麼的?這些都是不能問的,彼此會臉紅。因為她是他的繼母,這個繼母知識分子出身,而知識分子是不能問這些的。

她說,我和你父親商量一下——

我搖了搖頭,心裏突然一陣黯然。我父親不會見我的,有我母親在,他隻會恨我。我這一生是筆糊塗賬,什麼倒黴事都會找上我,官司,娘親……太像傳奇。

他還好嗎?我說。突然一陣害羞,幾乎愴然落淚。我想我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的。這句話在我心裏,幾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樣的感情來愛著父親的。它是一個謎,永遠測量不出。我隻知道,我將與這個男人再次失之交臂了,可能永遠都見不著了。

我在南京碰上的另一件倒黴事,就是去見了胡澤來。他已經高中畢業了,正在家待業。我走進他家所在的那條巷子時,看見一個高個子的青年蹲在地上玩玻璃球,他的身旁還立著幾個小孩子。

我側頭打量他半晌,笑道,你墮落了。兩年不見,還這麼下作。

他抬起頭來,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後來便站起來,拿拳頭朝我肩膀上一搡就抱住了我,說,你他媽還活著,我以為你早死了呢。

那天晚上,我們幾乎不太會說話了。胡澤來的眼圈像是在發紅,這玩意特別能傳染,彼此很揪心,又特別舒坦。他領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麵館,我說,換個清靜地兒吧,好說話。

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角票來,數數有五六塊錢,說,這就麼些了。你請客?

我拍拍他的肩膀,帶頭走去。很多年後,我還能記得那天傍晚,一條小巷,兩個朋友。一個二十歲,一個十八歲,可他們走著,就像兩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這中間隻隔了兩年,可怎麼看都像一生。

胡澤來告訴我,他早就金盆洗手了。他交了一個女朋友,也是無業人員。現在,兩人隻等著招工。有時也想做點小本生意,比如開個雜貨店,或者擺個服裝夜市,隻是苦於沒有資本。

這廝成熟多了,他重情誼,含蓄。會虎假虎威地罵我。他點上一根煙,笑咪咪地看著我,說,看樣子你過得不錯?

我說還行。

性生活怎麼樣?——不待我反應,他自己先笑起來。

我想起來了,也許就在這時我們扯到了陳小嬰。我不能忘記兩年前,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她有一張單薄潔淨的臉,小小的嘴唇,幹淨的單眼皮。她是我青春期的一個夢想:看見她,我的手心會出汗;夢見她,我身體的某個部位則會收縮發緊。

胡澤來說,她現在的床上功夫肯定了得。

我一下子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笑了,朝空氣扇了兩嘴巴子道,不說了。我忘了她是你的初戀情人。

我讓他說下去,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很緊張,有一件事情已經發生,而我卻蒙在鼓裏。陳小嬰出事了。她怎麼啦?她結婚了嗎?她才十七歲。

胡澤來說,我說了,你可別受刺激。

我說不會。

他理著嘴巴想了想,說,她現在深圳。

我還是不懂,噢了一聲道,她去深圳幹什麼?她書不念了嗎?——

她在賣淫。

我不記得自己聽到這句話時是什麼反應。我想我是呆掉了。真的呆掉了。也許我跳起來過,啪地放下筷子,臉脹紅了。也許我還做了些別的,比如打過胡澤來,揪過他的衣領,虎視眈眈地看了一會兒,又放下了。都喝高了,什麼也不記得了。

和胡澤來走出酒店時已是深夜,大街上人跡稀少,柏油路發出清冷的光。街對麵的路燈底下,有一個擺夜攤小吃的中年男子,站在爐灶旁,不停地把手伸到嘴邊嗬氣。這是南京的冬天,我在人行道的石沿上坐下來,感到一陣徹骨的冰冷。風一吹,我竟嘔吐了,酒水飯菜,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了。胡澤來把軍棉大衣脫下來,罩住我。自己在原地跑了兩圈,突然站下來,手持喇叭狀向空中喊道,陳小嬰,我操你媽。你這個婊子,你他媽對得起誰呀!——末了兩句口齒不清,聽得出他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