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心中真沒有任何雜念,隻是想看看她摘下口罩的樣子,與想象中是否一樣。
軍藝西校門,鐵柵欄內外長著兩排梧桐和槐樹,正午的陽光碎碎地掩殺過去,沉默而生動。我發去短信:“已到。”點燃一支煙,擺出自以為拉風的姿勢坐在引擎蓋上。兩個持槍站崗的武警小戰士警惕地盯著我。我外表泰然,心中卻充滿了期待與不安。那天的天空藍得讓人心頭緊縮,幹燥的風飄飄搖搖吹過那些樹。正是上課時間,鐵柵欄內空無一人,柵欄外是流浪狗般晃悠的我和那一對標槍般矗立的武警戰士。
半個小時過去,卓敏沒有出現,發出去的幾條短信石沉大海。我越來越失落,開始懷疑此行是否合理。身後卻傳來窸窸窣窣,手機屏幕跳出一條短信,“回頭”。
我一回頭,猛看見一群穿著水青色舞蹈練功服的女孩子,她們站在柵欄內對我指指點點,她們都沒有戴口罩,一齊波瀾壯闊地喊:“猜,誰是卓敏?”
我在第一秒就知道誰是卓敏,我好像早已認識她,或者說她的樣子底片早已存在於我的腦海,我現在要做的,隻是將它衝印出來。
陽光下婷婷站立的她,和我想象中別無二致。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她像一隻剛剛從天堂的牧場跳將下來的羚羊,眼神清澈無邪地看我。她並不是那種極其漂亮的女孩,皮膚有點蒼白,脖子過於纖長,但那種幹淨得不沾一絲塵埃的光芒讓人恍惚,正如後來我略帶誇張地向蘇陽形容的感受:“我根本沒看清她的臉龐,隻覺得時間停止,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從天上某條縫隙傾瀉而下……那種幹淨的漂亮有股銳不可當的力量,而我無處可逃。”
卓敏一動不動,看著我。那樣子令人怦然心動。
我用手指著心髒,似笑非笑,徑直走向她。
卓敏問,為什麼那晚上我會拉上她。
我糾正,是她綁架的我。她認真地想了想,說:“是合謀,不是綁架。”
她問過小湯山所有細節,甚至包括桌球室裏是否有盆文竹,才確信我不是騙她。
卓敏最關心的問題是,為什麼我在裏麵不招出她。
我說,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不可以招出一個女孩子。這個回答讓她並不滿意,說我油腔滑調。我想了想,承認其實中途也是考慮過招供出她,可想到這樣得不償失,既不能開脫自己的罪行,還得罪了一個漂亮女孩子,不如生扛下來,搏一個人生成功的小概率……卓敏好像點了點頭。於是我更加大膽:“如果生扛下來,說不定還有緣見麵,就可以看看你摘下口罩的樣子,到底有多漂亮。”
卓敏瞪了我一眼。可她忍不住問:“有多漂亮?”
“比我想象中還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吃到春天裏的第一口雪糕。”突然想起詩人朱朱的名句。
卓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大受鼓舞,正搜腸刮肚尋找溢美而不露痕跡的詞,她卻又突然冷下臉來,打斷我:“我們要排練了,你回去吧。”扭頭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深感失落,隻得轉身上車。
卻聽到她在柵欄那邊問:“你明天還來嗎?”
我大喜過望:“來,如果武警不趕我,我願意變成這柵欄外的一棵樹,天天看著你。”
從此,我每天都去白頤路,我像腦子裏安裝了一部定向羅盤的狗,每天起床後就伸長舌頭奔向軍藝北門那道灰色的鐵柵欄外。而她每天也準時等著我,隔著柵欄,跟我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廢話。
我慢慢熟知了每一個細節,白頤路十八號附2號,我甚至記得住郵編:100023……兩排長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樹,樹林中掩藏一道忽明忽暗的鐵柵欄,總是有風,痕跡散漫地從樹和柵欄間掠過……我和她遙遙相對,沒有接吻,沒有拉手,連熱烈的話都沒有怎麼說過,我知道這根本不是戀愛,隻是一種貌似美好的蒙昧。
可我永遠記得這蒙昧,記得軍藝西門鐵柵欄出現的那盛況空前的場麵:每天下午,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會涇渭分明出現在長長鐵柵欄的兩側,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一步。這是校方為避免探視時因距離過近而相互傳染,專門劃出的兩道相隔七八米的“‘非典’警戒線”。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於相隔太遠,男男女女隻能大聲說話,說著各自才能懂得的話,打著各自才能破譯的手語和暗號,當然,偶爾也會在一束玫瑰花後麵瘋狂冒出一句“我愛你”,或有人突然奮起宣布“我恨你”……鐵柵欄,男生在外,女生在內,整齊得就像那兩排樹,沒有恐懼,沒有人戴著口罩,隻有嗡嗡的聲音在回蕩。有一天,表演係那個豆芽般的女生從寢室裏帶出兩把小馬紮,一把自己坐,一把給柵欄外的男友坐……然後小馬紮雨後春筍般長在鐵柵欄兩側,馬紮背後的“軍字××號”依次排開,醒目刺眼;再後來,餓了的時候,女生們就會從學校食堂打來盒飯,一盒端給外邊的男生,一盒自己在裏邊吃,吃完了會打掃得幹幹淨淨,酷愛環保的樣子。
甚至有一天下午,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正手舉著一對蠟燭在給裏麵一個女生過生日,所有人一齊高唱“生也快樂,日也快樂”。
這是北京最後一塊樂土,陽光細碎,照著這群毫無牽掛的人類。附近的居民也開始習以為常,甚至有小商小販跑來做板藍根生意,每杯兩元,專為口幹舌燥的戀愛瘋子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