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2章 本色(1 / 1)

白石老人是本色的,詩書畫印,再加上坊間有關他的種種傳奇,綜合在一處,老人一輩子的行止都是那樣本色,手裏的朱漆杖,胸前的小青玉葫蘆,頭上的黑色小額帽,還有老人身上穿的那襲褪了色的長衫,或在炎夏,老人穿了白布短褲褂子坐在那裏,腳下是趿鞋,手裏是用舊布緣了邊的芭蕉扇,簡直是沒一點點大師色彩,而大師就在這裏!相對,與他同時代的許多藝術家或西裝革履出洋,或穿長衫周遊世界,其風采,終不如老人來得好看,這好看就是本色。

畫家朱丹曾回憶他們一行去跨車胡同請白石老人畫鴿子以響應保衛世界和平,老人坐在那裏,靜靜地聽客人講話,他的身後案上那兩盆天竺葵開得正好,一盆是正紅,一盆是淡粉,案子上的那兩隻帽筒,照例是一隻裏邊插著雞毛撣子,一隻裏邊放著一卷裁好的宣紙,老人忽然豎起一個手指頭問:“為什麼要我畫鴿子?”不等別人回答,老人馬上接著就笑起來,說:“鴿子不打架。”這非但是童心,亦是本色。

白石老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博大而瑰麗的世界,在老人的世界裏,花鳥草蟲,山水亭林,人物佛道,詩歌篆刻,樣樣都有他自己的主張在裏邊。新時期朦朧詩初泛的時候居然有人抄襲老人的詩作投稿發表,還刊於《詩刊》,這首詩最後的兩句是:“莫愁忘歸路,且有牛蹄跡。”詩寫得真是恬淡天真。老人曾畫過一張《牧牛圖》,上邊題曰:“祖母聞鈴心始歡,也曾總角牧牛還,兒孫照樣耕春雨,老對犁鋤汗滿顏。”其實老人不必汗滿顏,直到老,老人一直都在勤苦耕種,隻不過是田頭鋤頭換了案頭和筆頭。用力和情感都一樣在春雨秋風間。

有人說白石老人的畫是“簡括有力”,老人的畫可也真是簡括有力,人物,隻幾筆,山水,也隻幾筆,花卉,有時候也隻是幾筆。看老人的梅花,滿紙大黑大紅,一筆下去,又一筆下去,枝幹交接處用多大的力,仔細看,一筆筆都是篆隸!用現在的話說是十分肯“給力”。老人的大幅荷花,離近了看是十分紛亂,離遠了看可真是好。說白石老人“簡括有力”,其實是隻說對了一麵,白石老人的另一麵是“傳神入微”,其工蟲之細致工妙,至今無人能出其右。論書法,論篆刻,論山水,論人物,論花鳥,論工蟲,老人都下筆有絕到處。但要說最好,當數老人花鳥工蟲的兼工帶寫,這樣的畫法,前人有,但白石老人是個高峰,以工蟲之工,對花草之寫意,工者越顯其工,寫意越顯其寫意之意趣。工筆與寫意向來是很難放在一起表現,而到了老人這裏一切都如行雲流水,白石老人是前超古人,後無來者--直到現在,無人能出老人其右--白石老人的兼工帶寫。

現代老畫師,能詩者不多,白石老人的詩氣格最好,黃賓虹先生的詩亦好,如再加上已在梅丘下安眠的長髯翁張大千。三家的詩輪番讀來,還要數白石老人的詩來得清新本色。白石老人到老都在本色著,是農民加工匠的本色,他亦好像喜歡自己這樣的身份,身居京華,他懷念過往“耕春雨”的日子。老人或也有輕狂之時,比如反穿了皮襖手裏拿了把扇子拍照,是白石老人的另一麵,我們很難知道他當時心裏想什麼,但分明他的心裏不那麼快樂。

白石老人是本色的,這本色既來自民間,又來自傳統,把老人筆下的貓和徐氏悲鴻筆下的貓放在一起對比著看,怕是老人的貓更有看頭。白石老人的人物向來簡單,但好,老人畫《別人罵我,我也罵別人》,老人畫《老當益壯》,老人畫《讀道經》,都好!後來畫人物者多矣,如把他們的畫和白石老人的畫放在一起,還是白石老人筆下的人物能於百步外奪人魂魄。

白石老人的本色,是從人到畫,再從畫到人。白石老人沒有上過美院,但他永遠是美院的圭帛,白石老人的一生,艱苦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