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的源頭,她心知肚明。隻因,她怕再次丟了工作。
如果說生活是一場漫長的戰役,那麼,工作就是這場戰役中至關重要的一戰。誰輸了,將會麵臨一敗塗地。
景澄並沒有因為唐婧叫了他一聲“景總”就笑容滿溢,他臉上仍舊保持著非常淺的笑容,望著唐婧:“在這兒上班還適應嗎?”
唐婧愣愣地看著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非但沒有惡言惡語攻擊她,反而關心起她來了。這一句話,不禁讓她想起了他們的初見,他亦是如此。她微笑著回答道:“還行。”
“之前你在如意酒店待過,為什麼辭了?”景澄問道。
這樣的問題,之前幾家單位的麵試官都問過唐婧,如今她已把答案倒背如流:“因為他們不合理的管理模式。”
“此話怎講?”
這一問著實把唐婧問住了,還沒有麵試官問過她這個問題,她思慮良久,終究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他們采取了幫裏不幫親的管理模式。”
景澄聽了,忍俊不禁起來,慢悠悠地轉著座椅,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這樣回答就不對了。”
“為什麼?”唐婧可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實話實說有什麼錯,就好比,吃飯吃到了一隻毛毛蟲,你偏說吃到了一塊蛋糕,這不是明顯的自欺欺人嘛。
“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道理你不知道嗎?”景澄嚴肅起來,多了幾分威嚴。
“那你認為是我做得不對,他們都是對的了?”唐婧不服氣地問。
“發生這種事,你要先反省,而不是先責怪別人。”
唐婧不說話了,這樣的道理,在她第一份工作丟了的時候,她頗有領悟。隻是,事到如今,她仍是有太多的不服。為什麼老板開除一名員工,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呢?
“職場跟你待的學校不一樣,不是你想說什麼就能說什麼的地方。”景澄悠然地指了指一旁的真皮沙發,“坐吧。”
唐婧坐了下來,看著眼前的景澄如同看著一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先前在她心中如惡魔的他仿佛瞬間蕩然無存,變成了一個不怎麼惹人厭的上司。
她重新審視他,他看起來甚為年輕,大約也就二十七八的樣子,但是眼裏眉間透出的那份自信和坦然是同齡人很難達到的。
“如果看到不順眼的,也不該說嗎?”唐婧問。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好誰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不該說的你就不要說。”
“這不行,我做不到。”
景澄興致盎然地看著她:“不過,做什麼事之前都得考慮下後果。”
一語點醒夢中人,唐婧豈會否認這一點。她向來做事較為魯莽,性子又急,難免在做一件事前什麼都不考慮,就撲上去做了。
恍惚間,她覺得他如一位智者,正給她指點迷津。
僅僅因為他是她的上司,她才如此對他刮目相看?還是他從來都是這樣,隻是她從未發覺?
(5)
在彼此都沉默的片刻,他們曾見過麵的場景一一在唐婧的腦中閃過。有過的細微情節在她腦際如遊魚般輕輕浮動,扯開了她記憶的那塊幕布,一幕一幕在腦中放映。
她無意間將咖啡潑到他身上,她弄丟了他昂貴的西服,她將手鐲作為交換品給了他。她失戀時,又遇見了他;她失業時,又遇見了他。
這些遇見,似乎是一種注定。是她,所無法阻止的。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錯。隻是,她將自己的壞情緒都怪罪到他的身上。
她從來都沒想過,如若沒有遇見他,她的人生會不會一成不變?現在她總算知道答案了,即便沒有遇見他,她的人生也是現在這副模樣。問題不在其他人身上,關鍵在於她。
這麼一想,對於景澄,唐婧對他有了徹底的改觀。
所謂的瘟神,不過是她強加給他的。
興許,就跟周蕾蕾曾跟她說過的那句話一樣“要全麵而客觀地看待一個人,不要聽信別人的話或者是單憑自己的感覺,就把他定位成什麼樣的人”。
唐婧開始重新審視麵前的男人,他好看的眉直入發鬢,如黛色的遠山,流轉出隱隱綽綽的形狀;眼眸明亮而深邃,宛若一口深深的井,裏麵盛滿了澄澈的清水;上嘴唇呈桃心狀,微微染著攝人心魄的粉紅。他除了有讓人過目不忘的容貌外,眼中閃耀出的睿智的光芒亦是讓人萬分著迷。
在寂靜的室內,景澄富有磁性的嗓音低低地響起,如同名家演奏的小提琴曲:“在想什麼呢?”
徜徉在自己完美幻覺裏的唐婧,恍然驚醒過來,神色變得不太自然,尷尬地揚起嘴角,試圖掩飾她方才的失態,連連擺手:“沒什麼,沒什麼。”
唐婧說完變得不自在起來,竟不知該將雙手放於何處,索性交握在一起,不自覺地輕輕動起來,動作的幅度仿佛慢慢蠕動的蠶。
“你變了。”
景澄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猛然讓唐婧停止了手上的小動作,她抬起來,臉上有毫不掩飾的驚訝之色:“怎麼突然說這個?”
“你沒發覺嗎?”景澄反問。
唐婧著實不明白景澄何出此言,以前的她,難道他知道是怎樣的嗎?她回想了下自己先前的舉動,才霍然發現,原來,她待他的言行舉止大相徑庭。
曾經,她跟他唇槍舌劍,甚至,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扇了他一耳光。
突然,唐婧笑了起來,了悟到景澄說她變了的因由:“景總……”其實,唐婧並不習慣這樣稱呼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人,但她知道,她必須要迅速地適應環境,習慣這樣稱呼他。她停頓了一會兒,緊接著說:“以前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景總多多海涵。”
說完這句話,唐婧情不自禁地在肚子裏笑。不知幾時,她已懂得如何盡量婉轉地表述自己的言辭,即便這言辭在她看來很假很假。經曆過一些事情後,她不得不承認,很多假話都是別人愛聽的。
“這話從哪兒學的?”景澄揚眉問,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可是我的心裏話。”
“你喜歡現在的你,還是以前的你?”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你喜歡因外界變化而不斷變化的你嗎?”
“什麼因外界變化而變化的我?你這樣說,我不就成變色龍了。”唐婧扁了扁嘴,微微不悅跳躍在臉上。
“……”一向待人冷淡的景澄,忍不住輕笑起來,繼而,正色道,“這就是妥協。”
唐婧細細咀嚼此話,然後苦澀一笑:“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是……我不得不向殘酷的現實低頭。”
“不要怨天尤人,當你改變不了現實的時候,就努力地改變自己。”
半晌,唐婧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景總認為,現在的我怎麼樣?”
“有女人的樣子了。”景澄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那我以前沒有一點女人的樣子?”唐婧說話的音調微微上揚。
“這麼在乎。”景澄不以為意地說。
“如果別人說你像女人,你開心嗎?”
“你好像說過我。”
“……”唐婧愣了數秒,顯然已經記不得她曾經說過的話,“我什麼時候說過你了?”
“這不重要。”景澄一副淡然的樣子,“關鍵是你說話時,得想下再說。”
“那我……謹記。”唐婧說道,“隻是,有時候吧,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情緒一來,就像……就像啥來著。”想了一會兒,她了悟般地說,“對了,就像山崩地裂,這說法是我誇大其詞了,不過就是那感覺,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如果你想成為情緒的奴隸,自然就會像你說的這樣,那你就沒想過主宰情緒嗎?”
景澄的話讓唐婧為之一震,不過轉而,她無奈地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就比如你想今天是晴天呢,可偏偏是陰天或者雨天,那你有什麼輒?”
“你的比方跟你的情緒是兩碼事,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想不出有什麼區別。”唐婧不想在這兩個問題上深究,所以也就無心要去區分兩者。
“一個是主觀方麵的,一個是客觀方麵的。”
“噢?是嗎?”唐婧帶著稍許的質疑看著景澄。
景澄勾起唇,頗有深意地看著她,沒有作答。
在唐婧看來,一般處於高級管理層的人,都把時間看得分外寶貴,定然不會像景澄這樣,還有時間跟她聊跟工作無關的事。
聊天過程中,景澄大多圍繞她來展開話題,這讓她猜不透他找她來的目的,難道僅僅是要跟她談話?
唐婧想,事情應該不會這麼簡單,她不禁問:“景總,您找我來有什麼事嗎?”
終於,景澄從他那真皮座椅上起來了,走到了唐婧的身旁,並沒有要坐下來的意思,隻是將雙手很自然地插進褲兜裏,俯視著她。
唐婧不得不站起來,有些拘謹地站在景澄的麵前。
她不明白,他好端端地在那兒坐著,幹嗎要站在她麵前。
不知為什麼,景澄這麼近距離地跟唐婧接觸,倒讓她覺得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她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感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遊離,一寸一寸,似乎想將她看透一般。
此時,唐婧覺得自己就像個供人參觀的物品,任由他的目光對她逡巡不定。
他朝她走近了一小步,又朝她走近了一小步。她眼前的光漸漸被他的身體擋住,隻留下一小片的光。
一股似曾相識的清香,在她的身畔淡淡地縈繞開。隨著他越走越近,她的心跳竟越來越快,臉上不知不覺沁上了薄薄的一層紅暈。
怎麼會這樣?唐婧在心裏問自己,可有些微妙的感覺是無解的。
她等待他說話,哪怕說一句也好。然而,他偏偏一句話也不說,隔著一個呼吸的距離,細細地看著她。
偌大的辦公室,唐婧卻覺得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悶悶的,好似一陣低氣壓剛剛對她進行了掃蕩。
“景……”唐婧到底是無法應付這樣的情況,首先打破了靜寂的氛圍。
“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你就別叫我景總,叫我景澄就可以了。”景澄打斷了她的話。
唐婧稍稍一抬頭,就撞上了景澄灼亮的眼眸,他的眼睛裏似乎流淌著某種東西。她一時想不到用什麼詞來形容,在她凝視許久後,方知是一種叫做溫柔的東西。
很久以前吧,曾經有個人也用如此相像的眼神看著她,敲開了她的心扉,讓她沉淪在一片愛情海裏。她一味地沉溺,總以為那樣的溫柔是永不會褪去的印刻。然而,她卻忘記了,印刻也有被風化侵蝕的那一天。
章辛走了,所以,她的愛情海漸漸幹涸,周圍枯木叢生。
如今,當她看到相似的眼神時,並沒有因為失去了章辛,而連同討厭這份溫柔。因為,她內心格外清楚,有些人會變,但有些東西是固定的。比如,友情,親情,愛情,還有溫柔,這些詞語都有著自身的意思,是別人所無法更改的。
就好比,她現在對於景澄,有一股莫名的感覺在輕輕地騷動她的心,讓她麵紅耳赤,心愈發的滾燙。
“這樣的你,其實……很好。”景澄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讓她無處可逃。
唐婧隻覺得這樣的氛圍太過令人窒息,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哪知後麵是沙發。她一不小心,身體微微晃了晃,整個人差點絆倒在沙發上。
景澄眼疾手快,一把攬住了她纖細的腰肢。一個用力,她跌入了他的懷裏。
他的體香頓時兜頭兜臉地撲向唐婧,讓她覺得好似在做夢,夢見有一個大花園,裏麵種滿了清麗而潔白的百合,聖潔而美好。
唐婧沒有像上次那樣莽撞地給他一耳光,也沒第一時間推開他。穿了高跟鞋的她額頭正好抵著他的下巴,她抬頭的瞬間,他那些微微紮人的小胡渣輕掃過她的額頭,讓她覺得癢癢的,她的臉愈發紅了。
這一刻,他的身體擋住了她身前所有的光,留下一大片的陰影。
她的世界裏,離她最近的溫暖,便是他。
他的手仍舊環在她的腰際,他微微低頭,迎上了她清亮的目光。
有幾縷發像頑皮的小精靈,飄散在唐婧的耳朵兩旁。她忽閃著的眼睛,靈動萬分,長長的眼睫毛在眼睛下方留下一小圈淡淡的陰影。
下意識裏,景澄修長的手指輕輕掠過她的耳畔,將她的發拂到耳後,這不禁讓她回過神來。
“景總……”唐婧偏過身去,離開了景澄的懷抱。
為了緩解兩個人之間的尷尬,唐婧往後退了兩步,故作大大咧咧地說:“景總,剛剛謝謝你了。”
“快跌倒之前,最好找個比較合適的地方跌。”景澄眉毛一挑,指了指他寬厚的胸膛,慢條斯理地說,“比如,這裏。”
這話更是讓唐婧紅了臉,她哪裏會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她就權當是一句玩笑話,笑笑說:“景總,你還真會開玩笑,下次我會注意的。”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要不然呢?”唐婧不明白景澄這樣問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不是開玩笑,難不成是他的心聲?鬼才信。
“如果我說不是呢?”景澄頗為挑釁地看著她。
“景總,你就別再跟我開玩笑了,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唐婧從來都不是自作多情之人,何況還是一個如此年輕的總經理跟她說這樣的話,可信度可想而知。
突然,唐婧想到了摧毀她工作的女人,印象中,那個女人不就是景澄的女朋友嗎?她兀自笑了起來,心想,景澄都是用這樣的手段引誘無知少女的嗎?她打算給他一個華麗轉身的時候,景澄叫住了她。
“還有什麼事嗎?”唐婧先前臉上的紅暈已經消退,恢複淡然。不被小小空間禁錮住的她,覺得渾身輕鬆。
“這個周六,你是屬於我的。”景澄向她走近一步,不容置疑地說。
“什麼?”唐婧一下子懵了。
“你可以走了。”景澄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你給我說清楚,憑什麼我是屬於你的?你有什麼資格支配我?因為你是我的上司?!”唐婧緩過神來後,聲音提高了幾分貝,她等他回答,但他紋絲不動地站著。景澄越是這樣,唐婧心裏越是不爽,她站到他麵前,繼續說道,“別以為你是我的上司,就可以隨便支配我!景澄,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包養情人的話,我想你找錯人了!”
這次,唐婧沒有期待他說話,所以沒有一點失望。她看著他不動聲色的臉,覺得他的修行真是練到家了。既然他不言不語,唐婧也沒什麼再跟他說的了,便氣呼呼地摔門而去。
唐婧是離開了,但她卻沒有發覺身後投來的目光。
景澄在她走之前,回過身來,注視著她窈窕的背影,眼神裏透出幾許灼人的光。
高跟鞋在地麵上敲擊出清脆的響聲,一下一下,仿若敲擊在他的心頭。她重重摔門的聲音跟高跟鞋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製造出更為有力而響亮的聲音,如雜亂無章的音符,在他的心間跳躍。
在門被關上的那個瞬間,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他眼前。他的心忽地一沉,仿佛丟了什麼東西似的。
方才看到她臉紅的模樣時,他的心微微一動。盡管他能做到不動聲色,但他灼熱的體溫騙不了他。
當她跌入他懷裏時,他托著她的腰肢,能感覺那裏的纖細和柔軟,如上乘的綢緞,溫軟地貼在他的掌心。
這樣的感覺,前所未有地將他覆沒。
猶記得,景澄第一次無意間看到在餐廳部忙碌著的唐婧時,除了訝然外,更多的是驚喜。
每次路過餐廳部時,他總會下意識地找尋她的身影。看到了還好,如若看不到,他的心裏就好像缺失了什麼。
有次,休息間隙,許是唐婧疲累了,倚在過道的長椅上,竟然睡著了。
過道旁有敞開的窗戶,從外麵透出絲絲風來。雖說天氣還不算涼,但像唐婧那樣睡著了,沒準會感冒。
恰巧這一幕被景澄看到了,他的身旁有幾乎不離身的高飛。高飛正打算推醒唐婧的時候,被景澄立即阻止了。
“去拿條新毛毯。”景澄小聲地跟高飛說。
高飛聽到景澄的吩咐,不敢多問,便照做了。
景澄沒有坐到唐婧的身側,隻是俯下身來,看著熟睡中的唐婧。
她的臉光潔異常,宛若綻放開的玉蘭。窗外有幾縷陽光灑在她的臉上,愈發光亮,如罩了一層金紗。
因為工作要求,她的頭發全數綰了起來,綰成了一個髻,置於腦後。有少許的短發沒能一並綰上去,散開在兩旁,透著幾許的俏皮。
睡著的她,萬分恬靜,仿若一朵安然的睡蓮。她的嘴角微微彎起,好似正沉睡在香甜的夢中。
如此疲累的她,嘴角竟還能彎起月牙般的弧度,這不得不讓景澄羨慕。
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向她如瓷器一般的臉,正要碰觸到的時候,高飛來了,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你先在外麵等我。”景澄輕聲命令高飛。
許是他的聲音驚動了睡夢中的唐婧,她的身體略略動了動。還好,沒有醒過來。
高飛自是聽話地出去了。
景澄知道唐婧這樣睡,定然不舒服,但也不便將她叫醒,隻好將毛毯蓋在了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
他照顧她,如照顧一個小小的孩童。
替她蓋好後,他並沒有立即走。他就那樣看著她,一直看著,仿佛看多久都不會覺得膩。
終歸要走,在唐婧醒來之前,景澄離開了。
直到現在,唐婧依舊不知道,曾經那條毛毯是誰幫她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