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枝一邊推著傅禦華的木製輪椅,一邊同他講話。候翦蓉七歲時便失蹤了,而那時傅禦華不過才十二歲,所以他對她的記憶都隻停留在九年前。妤枝為了不讓他生疑,隻得同他講些這些年來她的親身經曆,包括她如何進的宮,如何與宇文臨相識,如何被迫離開周王宮,又如何來找的他。
青石小道蜿蜒向前,竹欄微濕,暮風微涼,吹得眼前杏花翻飛搖曳,碎影紛亂,落得石階暗香幽幽,綠衣青衫之上也灑滿明暗不定的粼粼霞光。行至青石板盡頭,一枝紅杏伸到眼前,傅禦華抬手,折了一枝綻放得如火潑濺似的的杏花,道:“來,翦蓉妹妹——”妤枝會意,立時俯下身去,他將杏花插到她的鬢角,見她翠鬟綠鬢,風韻自饒,粉白黛綠之顏令人概歎,不禁笑道:“這樣好看多了。可是翦蓉妹妹,宇文臨那樣待你,並沒有一點委屈,你為何還要逃離?”
妤枝慘然一笑,道:“帝王天子的真心,王侯將相的真心,又如何長久得了呢?”
傅禦華擔憂地看了妤枝一眼,“翦蓉妹妹……”
她道:“宇文臨……他在權欲的熏染下長大,同樣也是在權欲的壓力下被迫成長,所以,他的心機有多深,折墮就有多深;他的氣魄有多大,痛苦就有多大。同樣……他對我的真心有多深,日後對我的厭倦便有多深;他對我的愛意有多濃,日後對我的憎恨便有多濃。如今他隻對我一人好,終有一日,他會轉身對另一個、另一群、甚至更多的女人好……我不想以一個妻妾成群的男子為夫,我也做不到對他的寵愛視而不見。還有……傅哥哥,這七年時間裏,他處心積慮,韜光養晦,排除異己,殺敵伐外……他在血光最盛處橫刀立馬,用令人驚心動魄的力量,斬出周王朝浩大的盛世氣象。他是陷落別人的深淵,自己亦跌撲在戾氣氤氳的深淵裏,僵死了一盤浩大的棋局。我不願……不願陷入他的棋局裏,亦不願斡旋其中,為他人利用,做一枚棋子,終生無法自拔……”
傅禦華抬眸,隻見眼前霞光漫天,灑落在碧水裏,一片湖光粼粼,不禁歎息道:“原來翦蓉妹妹,是這樣想的……”
妤枝眼波一動,有淚花閃爍,波瀾不驚的眸心,卻有一縷幽深的意味漸漸洇開,她道:“其實這些年,纖儂婉轉、熾烈絕豔也好,清和衝淡、溫潤低沉也罷,都過去了。傅哥哥,翦蓉不想一直陷在過去的泥潭裏無法自拔,便來尋你了。聽說你令願摒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隱身於山林間,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也不願涉足官場,陷入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漩渦中。翦蓉好生羨慕,便不顧一切從宇文臨身邊逃開,隻為來這裏學學傅哥哥的淡泊心態,等到翦蓉忘記了過去的所有不快,便會離開。”
傅禦華疑惑道:“翦蓉妹妹,宇文臨既然下定決心要將你鎖在鳳藻宮裏,你又是如何逃出來的呢?”
妤枝怔住。
清流中水車輕輕旋轉,溪流淙淙,水聲慢慢。有風從橫柯枝蔓中穿撲過來,淡淡的,如奏晚歌,吹開了四角薄霧,吹亂了杏花飛絮,吹過了傅禦華的青衫素袍,竟徑直撲到妤枝的懷裏,一時寒,一陣暖。
是啊,她是如何從宇文臨身邊逃出來的呢?
妤枝站在青石小道的盡頭,望著眼前的青翠竹舍,“綠筱儒舍”四個大字赫然映入眼簾,她卻久久回不過神來。沉默半晌,她道:“我……放了一場火,待到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之時,我便轉身跳入乾元殿外的碧湖中。周後宮的所有碧湖水池都是相通的,工匠們為了預防有宮女妃嬪溺水而亡,還將宮中的碧湖水池建造得矮淺。而且,每月都會有兩次換水。我離開的那一晚,正是換水的時候。趁著這個大好時機,我順著水流的方向一直遊,遊到宮外之時,水漸漸變得深了,我也沒多少力氣了……我以為,我會死去的,可是沒有,等到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宮外了。”
聞言,傅禦華幽幽歎息道:“其實,隱居山林也未必是好的,閑雲野鶴也未必不想一展襟懷抱負。在這裏,漫漫長年,日複一日,隻會讓無休止的時間長河將壯誌雄心,一一消磨殆盡,將意氣風發,熬成兩鬢灰白……可是翦蓉妹妹,你若是想留在紫靈山,便留在這裏吧。離開那些紛爭,能置身事外……也是好的。”
妤枝微微一怔,她瞟了傅禦華一眼,原來,他心中也有遺憾。她雖訝異,卻道:“那便多謝傅哥哥了。”
她的話剛剛落下,突然從竹舍裏閃出一名少女,肌膚勝雪,白璧無瑕。年未及笄,容貌已是秀美,如晚霞映雪,香腮若膩,般般入畫。她斜斜挽著烏黑如藻的發髻,鬢角插了一支粉白黛綠的珠花,身上著了一襲白碾光絹花百褶裙,外麵罩了同色的半透明紗衣,腰上係了一個蝴蝶結,裙裾下若隱若現的一雙繡鞋,是金縷銀線繞就的粉色杏花,清雅難言。她見著他們,笑得唇紅齒白,道:“原來先生是去接這位姑娘了,叫無端好等,不過,無端已經為你們準備好晚餐了,快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