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周天嘉十二年,乾元殿。

帝宮巍峨,龍苑宏偉。

雨方歇,瑰麗宮殿周遭皆帶有絲絲輕寒。乾元殿內卻陰森至極,大殿深處,隻有零星幾盞朱紅底子籠金紗蟠龍孤燈在不停地閃爍,燭光微弱,細若懸絲,卻好似會吐出幾縷幽藍鬼火來。那幽幽光亮撒落於鳳跡鸞紋的烏金宮磚之上,映照出幾抹刺眼的詭譎殷紅,濃渥血腥味讓人作嘔。

一桁桁珠玉簾櫳之後,卻有微弱的哭聲猛然響起。

先是一個女人帶頭小聲地飲泣,再是無數個女人失聲痛哭,最後竟發展成全大殿的人都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慘烈悲慟,痛不欲生。賜死的內侍本以為這淒厲慘痛的哭聲會漸漸停歇下來,殊不知這隻是開始,而那刺目的殷紅像是陪襯般連續不斷地自人身體深處汩汩湧出,洇開在烏黑赤金的地磚上,像盛開了無數朵妍麗絕倫的花。

幽藍燭光一點點閃爍在那重重疊疊的綃紗上,像涼月撒落了幾縷淼淼華光。

烏金宮磚上濕氣甚重,到處都是打翻的白玉瓷小瓶。

長夜漫漫,北風一如往前肅殺,迎麵撲來的卻盡是些腥鹹夾雜的屍臭味,而那一地祥獸瑞紋的鋥亮地磚早已被淚水鮮血浸洇。

天嘉十二年孟夏,亢陽如故,烈日炎炎,周國君王宇文臨龍體略感不適,及至天降甘霖、雨露蒙夷,亦不見好轉。禦體病痛反而愈演愈烈,連病一年,以往偉岸挺拔的軀體也變得委頓不堪起來,壽數若終。然而,就在此時,琅琊王夏侯儀威儀赫赫,領司徒,加殊禮,正坐擁九城禁衛軍,調配數萬兵馬包圍皇城。

乾元殿前早已跪滿了密密麻麻的妃嬪、宮婢、內侍,與大臣們。

玄色帷幔被冷寒的涼風吹得飛卷在殿內,呼哧哧地響,刺耳又驚心。宇文臨奄奄一息地躺在龍床之上,眼神寧靜。雖受病痛折磨,臉頰消瘦,眼眶深陷,卻依稀從他英挺的眉目中看得出來,以前這個九五之尊是如何地清冷孤絕,卓爾不群,抬手間指點江山,舉止間匡扶天下。

在他身側,則坐著一位端莊嫻靜的盛裝女子。

上著殷紅翟鳳形雙袖加麾宮裝,下著赤金絡邊蔽膝長裙,配上紫綬雙鳳玉帶。發髻高挽為朝鳳,飾以金鳳銜十二圓潤明月珠的龍鳳釵,雙鬢斜插鸞紋花鈿的珊瑚玉簪,以金步搖為點綴。雪色玉耳則佩戴十二明月鐺,明月鐺上有碧潭般幽藍的藍寶石點綴,在明晃晃的燈光底下,發出瀲灩光華。

如此盛裝,似乎隻為他容。

她,蕭妤枝,是唯一可以在周王宇文臨彌留之際,留在他身邊的人。

此時的她,眸中早已蘊滿瀲灩生光的淚花,薄如花朵的菱唇艱難地揚起一抹溫柔的笑,灼灼地凝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艱難地發出一絲聲音,“枝……枝兒……”被喚作枝兒的女子立時埋下頭去,這一垂首,蘊在眸裏的淚便再也忍不住,齊齊墜落至他消瘦的臉上,濕了他的心,“是。乾伯,我在。”他兀自歎息一聲,便抬起顫抖不止的手,親自為她拭盡淚水。

這一刻,他不再是九五之尊,不再是真龍天子,不再是萬人跪拜尊崇的冷血帝王,他隻是一個男人,為心愛女人拭盡淚水的普通男人。

“枝兒……”他含著虛弱的笑,動情地喚她的閨名,卻像是怎麼喚,都喚不夠似的。妤枝輕輕頷首,她將頭埋在他瘦削的胸懷裏,道:“是。”他滿足一笑,伸出顫抖的手指來溫柔地摩挲她烏黑如藻的發,“枝兒,對不起,這一生……咳咳咳……這一生,終究……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枝兒……”

“不——陛下,你要堅持住……”妤枝使勁搖頭,淚水潸然而下,她低聲喃道:“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枝兒還在這裏,你怎麼敢死?怎麼敢比枝兒先死!”

然而,幾乎就在一瞬間,宇文臨微微揚起的笑意卻僵硬地停在了他臉上,那輕輕摩挲著她發絲的手也慢慢滑落。在空中劃過一道蒼白的痕跡,逐漸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