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一
張中行
段君海峰是個奇人。這所謂奇是由比較來。“天降下民”,人都是同中有異,我們可以稱之為常人。異有可能增加,至於大或接近大,離常遠了,我們可以稱之為奇人。離開常,至於奇,好不好?情況千變萬化,很難一言以蔽之。舉個史傳中的小事為例,劉伶過分好酒,可以算作一奇,寫和讀《世說新語》的人都會認為其事可傳吧?他的尊夫人就不這樣看,孰是孰非?可行之道也許隻能是容忍,或者說,意和行,離開常而不至損(或大損)己損人的,我們就無妨,或嚴,視而不見,或寬,用欣賞的目光掃一下。至此,可以說段君的奇,不知道他的尊夫人怎樣看,我是覺得,表現的種種或絕大多數,是可以用欣賞的目光掃一下的。
我和段君結識,記得是在上世紀90年代早期,他編《時代青年》,到北京去約稿。其後他多次到北京,我幾次到鄭州,見麵的機會多,相處、交談的時間長,了解也就越來越深。他是學財貿的,可是天性近於文,就走了反班超的路。他喜讀書,讀了不少。古人說“學而不思則罔”,其實讀多了就不能不思。多思之後還會有下文,是有所知、有所感就想形於言。於是他寫,寫了不少,結集問世的已經有四種,詩兩種,隨筆兩種。這都不足為奇,因為九字號的,有不少也是喝完稀粥之後,閑情難忍,據案把所思、所感固定在紙麵上,然後找門路,災梨棗。
改為說可以稱為奇的,是他興趣過於廣泛,而且不停止於想想,簡直可以說是做的比想的更快、更多。可舉之證不少,隻說一點點。他還習過武,據說有數年之久,所以能有與壞小子打架取得勝利的光榮經曆。動武是此岸的事;是幾年前,他忽而發奇想,向往般若波羅蜜多。意立即化為行,於是走入少林寺,求剃度,吃齋念佛。賴寺內大德具法眼,看出他既不同於古的慧能,又不同於今的弘一,而隻是想人生的多種境都試試,他才得“下山”,回到書桌和稿紙之前。彼岸未能到,廣泛的興趣不減,怎麼辦?辦法像是很多,其中一種是擴展及家屬,是不久前我到他家,才知道按照他的策劃,他的夫人在攻書法,他的公子在攻圍棋,並且都已有了可稱為“升堂矣”的造詣。
他自己呢,當然不甘落後,向多方麵,其中一個重要的仍是讀而思(兼來於多種經曆)而寫;還不是泛泛的寫,而是都經過吟味,經過觀照,所以與過去的《有話要說》相比,深度增加了。語雲,名者,實之賓也,所以結集出版,標書名為《品味人生》(現更名為《我和張中行——說不完的前世今生》編者注)。全書收隨筆約四十篇,內容廣泛,有寫人的,有寫地的,有寫事的,也可以掇其神,說都是寫己身之所經曆,並深有感受的。確是文如其人,如《醉酒》《夜宿永泰寺》《“你也有今天”》《距離之美》《偶遇》之類,單是題目就大有吸引力。當然,正如書名所示,最值得讀而思的是,比如一草一木之小,一飲一食之微,我們應該品味“他”是如何品味的。1999年2月,舊曆虎去兔來之際,我為校書、編書等事來鄭州,適段君此書寫成,送來書稿,說希望我看看,評論幾句。我老了,月上柳梢頭、花市燈如晝之時,走上長街逐畫輪為難,就坐在屋裏品味段君筆下的一點點人生,也可以說是過上元節的一種享受吧,謝謝。
(張中行,已故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