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最後的回憶(1 / 3)

尾聲 ——最後的回憶

六月中旬。天氣悶熱;城裏簡直沒法待:塵土飛揚,石灰遍地,到處在翻蓋房屋,到處是滾燙的石頭,蒸發出來的各種怪味汙染了空氣……但是聽,啊,多開心呀!什麼地方響起了雷聲;漸漸地,天上彤雲密布;起風了,風過處,大街上下,塵土飛揚,向前飛旋。幾滴很大的雨點重重地落在地麵上,緊接著,整個天空都好像裂開了,城市上空,瓢潑大雨翻江倒海似的奔流而下。過了半小時,又出太陽了,我推開我那陋室的窗戶,貪婪地,敞開我那疲憊的胸懷,吸進了一口新鮮空氣。我在一片迷醉中,本來已經想擲下我那支禿筆,拋開一切工作,也拋開那個老板,上瓦西裏島去找我的那幾位故舊。雖然這對我的誘惑力很大,但是我還是壓下了內心的衝動,重新玩命地伏案寫作:無論如何也要寫完!老板有令,否則不給錢。那兒在等我,但是到晚上我就自由了,像風一樣徹底自由了,這兩天兩夜我寫了三個半印張①,今晚將是對我的犒勞。

好啦,這篇東西終於寫完啦;我擲下筆,站了起來,感到腰痛、胸痛,頭昏腦脹。我知道,這時候我的神經已經極度衰弱,我仿佛聽見給我看病的那位老大夫最近對我說過的話:“不,任何健康的身體都經不住這樣折騰,因為這是辦不到的!”不過這暫時總算辦到了!我的頭暈暈乎乎;我差點都站不住了,但是快樂,無邊的快樂充滿了我的心。我的中篇小說總算寫完了,我雖然欠了老板很多錢,但是現在看到戰利品已經到手,總該多少給我點錢吧——哪怕就五十盧布呢,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自己手裏有過這麼一大筆錢了。自由和金錢!……我興高采烈地抓起禮帽,挾起手稿,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想趁我那最最親愛的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①還在家的時候碰上他。

①舊俄及現在俄羅斯的稿費計酬單位,一印張約合五萬印刷符號。

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要出門。他也剛剛做完一筆雖非文學買賣,但也是一筆十分有利可圖的買賣,他跟一個黑臉的猶太佬在他的書房裏連續坐了兩個小時後,終於把他送走了。他客客氣氣地向我伸出了手,同時用他那又柔軟又好聽的男低音問候了我的健康。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不是開玩笑,我對他非常感激。他在文學界終其身不過是個做買賣的老板——他又有什麼過錯呢?他明白,搞文學就得有搞出版的老板,而且這道理他明白得很及時,他理應受到尊敬,為此也理應享受榮耀——自然,我說的是買賣人的榮耀。

他笑容可掬地聽到我的小說寫完了,這樣,下期雜誌的主要欄目就有了保障,他感到很驚訝,我怎麼會如期完稿的,他說這話時又說了幾句讓人聽了非常受用的俏皮話。然後他便走到他那口鐵皮箱子前,給了我他答應的五十盧布,同時又遞給我一本對我持敵對態度的厚厚的雜誌,指了指批評欄裏的一篇文章,那裏有兩句話提到我最近發表的一部中篇小說。

我一看:文章署名“文抄公”。該文既沒有罵我,也沒有捧我,因此我十分滿意。但是“文抄公”又雲。我的作品總有“一股汗臭”,這就是說,我寫這些東西時流了很多汗,出了許多力,改來改去,讓人覺得惡心②。

我跟我那位出書老板哈哈大笑。我告訴他,我的上一部中篇是用兩夜時間寫成的。而現在又花了兩天兩夜寫了三個半印張——如果這位曾經指責我寫小說太費勁,也太慢的“文鈔公”知道此事後,不知作何感想③。

“話又說回來,伊萬·彼得羅維奇,這也要怪您自己。幹嗎一拖再拖,非得連夜寫作才行呢?”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兼雜誌編輯A.A.克拉耶夫斯基(一八一一—一八八九),他以不擇手段地剝削作家著稱。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他“一輩子都不把文學事業當作一種事業,而是看成一種買賣”。

②此處影射俄國批評家德魯日寧(一八二四-一八六四)發表在《現代人》雜誌上的《外地讀者來信》,文章未署名,信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說《涅陀契卡·涅茲凡諾娃》,並說作者的小說寫得“很吃力”,“有一股汗臭”,某些修飾和加工也是“多餘的”。

③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於急需錢用和受到出版商的催逼,文稿期很緊,因此寫作很匆忙。

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當然是一位非常可愛的人,雖然他有個與眾不同的弱點——一總愛在他自己也疑心對他知之甚深的人麵前誇耀自己的文學見解。但是我並不想同他討論文學問題,我拿到錢後便拿起帽子。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要上島區①自己的別墅去,他聽說我要去瓦西裏島,便主動提出用他的車送我。

“我新買了一輛馬車;您沒看見?漂亮極了。”

我們下樓走到大門口。這馬車的確非常漂亮,因此,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在擁有這輛馬車之初感到異常得意,甚至感到一種內心的需要,非讓朋友們坐坐他的馬車,隨路送送他們不可。

在馬車裏,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又幾次談起當代文學。在我麵前,他是不以為恥的,竟泰然自若地拾人牙慧,把最近他從某些文學家那裏的聽來的的各種見解鸚鵡學舌地重複一遍,他對這些文學家是信任的,對他們的見解他也是尊重的。然而,有時候,他也會尊重一些奇談怪論。有時候,他也常常把別人的意見弄錯,或者張冠李戴,用得不是地方,結果胡說八道一氣,貽笑大方。我坐著,默默地聽著他說話,有些人的嗜好居然如此廣泛和千奇百怪,不由得使我感到驚訝。“就拿這個人說吧,”我暗自尋思,“這人拚命掙錢;還嫌不夠,他還要名氣,文壇上的名氣,一個好的出版商和批評家的名氣!”

而眼下他極力向我詳細說明一種文學思想,這想法是他大約三天前從我那裏聽去的,當時,也就是三天前,他曾經反對過這個看法,曾經跟我爭論過,可現在他卻攫為己有,當成他自己的想法了。但是這樣的健忘症在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是屢見不鮮的,因此在他所有的熟人和朋友中間,他的這一無傷大雅的弱點也就盡人皆知了。他現在坐在自己的馬車裏高談闊論,是何等愜意,何等誌得意滿,又何等悠閑自在啊!他談的是文壇上的學術問題,甚至他那文縐縐的男低音也顯出一副學者氣派。漸漸地,他又犯起了自由主義的毛病,轉而采取一種天真的懷疑態度,說什麼在我們文學界,進而至於無論在什麼界,任何時候和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誠實和謙虛可言,而隻有“互相打對方的耳光”——特別是在簽約之初。我暗自想道,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傾向於把任何一個誠實而又真誠的文學家(就因為他們太誠實和太真誠了),如果不是當成傻瓜的話,起碼也當成糊塗蟲。不用說,所以產生這樣的見解,無非是因為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過於天真了。

①彼得堡的涅瓦河口有許多大小不等的島嶼,是彼得堡市區的一部分,有些地方很熱鬧,有些地方很幽靜。

但是我已經不再聽他說話了。在瓦西裏島,他讓我下了馬車,我連忙向我的那兩位老人家跑去。總算到了十三條,總算看見了他們的小屋。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看見我就伸出一個手指警告我,向我連連擺手,噓噓連聲,讓我小點聲,別嚷嚷。

“內莉剛剛睡著,可憐的孩子!”她急忙向我悄聲道,“看在上帝分上,別吵醒她!不過我那寶貝兒身體太弱啦、我們都替她擔心。大夫說,眼下還不要緊。可是從您那位大夫嘴裏又能問出什麼來呢!伊萬·彼得羅維奇,您這樣不是作孽嗎?我們一直在等您,等您來吃飯……要知道.您有兩天兩夜沒來啦!……”

“但是,我前天不就跟你們說過這兩天我來不了嗎,”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悄聲道,“我得把那篇東西寫完呀……”

“你不是答應今天來吃午飯的嗎!為什麼不來呢?我的小天使內莉還特意下了床,我們讓她坐在安樂椅裏,把她抬出來吃飯。她說:‘我要跟你們一起等萬尼亞’,可是我們的萬尼亞就是不來。要知道,都快六點啦!您上哪浪蕩去了?你們呀,都是些浪蕩鬼!你們讓她太傷心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勸她才好了……幸虧睡著了,我的小寶貝兒。再說,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又進城了(回來喝茶!);就我一個人,瞎折騰……伊萬·彼得羅維奇,他找到工作啦;不過我一想到在彼爾姆①,心就涼了半截……”

“娜塔莎呢?”

“在小花園,我那寶貝兒,在小花園!去找她吧……不知道怎麼搞的,她也是這副模樣……我真有點不明白了……唉呀,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心裏好難過呀!她硬說她很開心,而且心滿意足,但是我不信……去找她吧,萬尼亞,然後再來悄悄告訴我她到底怎麼啦……聽見了嗎?”

但是我已經不在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嘮叨了,我跑進小花園。這小花園與這座房子相毗鄰;長寬各約二十五步,草木茂盛,遍地蒼翠。園中有三顆高大的枝葉婆娑的古樹,幾顆小白樺樹,幾叢丁香和金銀花,有一角種著馬林果,種著兩畦草莓,還有兩條窄窄的羊腸小道十字交叉地穿過花園。老爺子對這座小花園非常得意,硬說園子裏不久就會長蘑菇。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內莉愛上了這小花園,她常常坐在安樂博裏給抬出來,放在花園的小徑上,現在,內莉已經成了全家的寵兒。但是瞧,娜塔莎就在這裏;她高高興興地歡迎我,並向我伸出手來。她多瘦呀,臉色多蒼白呀!她也大病初愈。

①彼爾姆靠近西伯利亞,在俄羅斯歐洲部分的東部。

“全完稿了,萬尼亞?”她問我。

“完稿了,完稿了!徹底自由了,整個晚上都沒事兒了。”

“好,謝謝上帝,趕稿子了?撕了重寫了?”

“有什麼辦法呢!不過這倒不要緊。我都練出來了,寫作時高度緊張,神經繃得很緊;我的想象力倒更清晰,感受也更深、更生動,甚至文思泉湧,欲罷不能,因此寫作雖然緊張,效果倒還不錯。一切都很好……”

“唉,萬尼亞,萬尼亞!”

我發現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娜塔莎非常熱衷於我的文學成就和我的名聲。我最近一年發表的作品,她都讀了,還常常問我下一步的創作計劃,關心評論我的每篇文章,看了有些文章還很生氣,她一定要我在文壇上出人頭地。她的這一心願說得非常強烈、非常堅決,她目前的傾向甚至使我感到驚奇。

“你這樣寫下去會文思枯竭的,萬尼亞,”她對我說,“你這樣彈精竭慮,總有一天會文思枯竭的;此外,健康也可能給毀了。就說C***吧,他兩年之內寫來寫去還是那部中篇小說,而N*花了十年工夫就寫了一部長篇①。然而他們的作品卻是那麼精雕細琢,寫得那麼精致!找不出一點馬虎大意的地方。”

“是的,他們的生活有保障,他們寫東西沒有期限;而我是匹拉郵車的鴦馬!好了,這一切都是廢話!別談它了,我的朋友。怎麼樣,沒什麼新聞嗎?”

“可多啦。第一,他來信了。”

“又來信了?”

“又來信了。”她說罷,遞給我一封阿廖沙的信。這已是分別以後的第三封信了。第一封還是從莫斯科寫來的,他寫這封的時候好像有病,寫得顛三倒四。他告訴她說,由於各種情況都湊到一起了,他無論如何沒法像臨別時所設想的那樣從莫斯科回到彼得堡來。他在第二封信裏又急著通知我們,他將於日內回到我們這兒來,以便盡快同娜塔莎結婚,並說這已經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然而從全信的口氣看,他分明處在一種絕望狀態,外人對他施加的影響已經使他身不由己,他已經不再相信他自己了。他還順便提到了卡佳,說卡佳是他的上帝,隻有她一個人在安慰他和支持他。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他現在寄來的第三封信。

①此處可能指列夫·托爾斯泰和岡察洛夫。托爾斯泰間隔兩年才發表了他的三部曲《童年》(一八五二)和《少年》(一八五四);岡察洛夫寫《奧勃洛摩夫》則花了十年時間(一八四九—一八五九),陀思妥耶夫斯基經常抱怨他的寫作時間太倉促。一八七0年,他在給伊萬諾娃的信中寫道:“您信不信,我有十分把握,如果能像岡察洛夫、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那樣保證我有兩三年的時間來寫這部長篇小說,那麼我會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即使過一百年也會有人談論它”

信寫了兩張紙,寫得既斷斷續續,又顛三倒四,寫得既急促而又潦草,信上還掉了幾滴墨水和眼淚。信一開頭就說,他阿廖沙要與娜塔莎脫離關係了,勸她忘了他吧。他極力證明,他們的結合是不可能的,外來的敵對影響太大了,最後勢必至於:他和娜塔莎在一起也決不會幸福,因為他倆不般配。但是寫到這裏,他又忍不住了,拋開了他自己在前麵的議論和論證,既沒有撕掉,也沒有劃去信的前半部分,而是突如其來他立刻坦白承認,他有罪,對不起娜塔莎,他這人完蛋了,他無法違抗也來到鄉間的他父親的意願。他寫道,他無法麥達他的內心有多麼痛苦;接著他又承認他完全意識到他是能夠讓娜塔莎幸福的,寫到這裏,他又突然開始論證他倆是完全般配的;他堅決地、憤然批駁了他父親的論據;他在悲觀失望中描繪了他同娜塔莎一見結合,他倆將會相親相愛、白頭偕老的幸福情景,他詛咒自己的軟弱,於是乎——永別了!這封信是痛苦地寫成的;他寫這封信的時候顯然忘乎所以,情不自禁;我讀後潸然淚下……娜塔莎又遞給我另一封信,是卡佳寫的。這封信跟阿廖沙的信裝在同一個信封裏,但卻單獨封好了,一起寄來的。卡佳寫得相當簡短,用寥寥數行告訴娜塔莎,阿廖沙的確很悲傷,常常哭,似乎很絕望,甚至還生了點小病,但是有她在一起,他一定會幸福的。順便說說,卡佳極力向娜塔莎說明,請她千萬別誤會,似乎阿廖沙很快便得到了寬慰,似乎他的悲傷是逢場作戲,不嚴肅。卡佳補充道:“他永遠不會忘記您,也永遠不可能忘記您,因為他不是這樣一顆心,他無限地愛您,因此,如果他有朝一日不愛您了,或者他有朝一日在想到您的時候不難過了,那麼為此我也會立刻不愛他的……”

我把兩封信都還給了娜塔莎;我跟她麵麵相覷,一言不發。在著頭兩封信的時候也這樣,反正現在我倆盡量避免談過去,仿佛我們兩人之間商量好了似的。她痛苦極了,痛苦得難以忍受,這,我是看到了的,但是就是在我麵前,她也不肯表露出來。回到老家後,她因患熱病躺了三星期,如今才勉強康複。我倆甚至很少談到我們即將發生的變化,雖然她也知道她那老父親即將找到一份工作,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雖說在這段時間裏,她對我特別溫柔,特別體貼,一切與我有關的事她都特別關心;凡是我要告訴她的有關我的一切情況,她都豎起耳朵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聽,這情形起初甚至使我感到一種壓抑:我總覺得,她是因為過去想給我以補償。但是這種壓抑感很快也就消失了:我明白她心中完全是另一種想法,她無非因為愛我,無限地愛我,她不能沒有我,也不能不關心與我有關的一切罷了,於是我想,從來沒有一個妹妹會像娜塔莎愛我那樣愛自己的哥哥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們即將到來的分別壓在她心頭,娜塔莎很痛苦;她也知道,沒有她我也活不下去;但是我們對這事都避而不談,雖然我們也詳詳細細地談了即將發生的種種事情……

我問起了尼古拉·謝爾蓋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娜塔莎回答,“他答應回來喝茶。”

“他一直都在為工作奔忙嗎?”

“是的;不過,現在,工作毫無疑問是會有的;他今天似乎也沒必要出去,”她一麵沉思一麵補充道,“明天出去也可以嘛。”

“他出去有什麼事?”

“那是因為我收到了信……我成了他的心病,”娜塔莎沉默了一會兒以後補充道,“這甚至使我感到壓抑,萬尼亞。他好像做夢都隻夢見我一個人。我相信,除了我怎麼樣啦,我過得好嗎,我現在在想什麼以外,他不會想任何事情。我的任何煩惱都會在他身上得到反應。我看到,有時候他笨拙地極力克製自己的感情,裝出一副並不為我發愁的樂嗬嗬的模樣,佯裝在笑,還想返我們發笑。這時候連媽媽也變得心神不定了,她也不相信他的笑是真笑,於是就長籲短歎起來……她也覺得怪別扭的……他是個直心決腸的人!”她又笑著加了一句,“瞧,今天我收到信,他就必須立刻逃跑,免得看到我的眼睛……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勝過愛世界上所有的人,萬尼亞,”她低下頭,握著我的手,補充道,“甚至也勝過愛你……”

我們在花園裏前前後後地走了兩個來回,她又開口道:

“今天馬斯洛博耶夫到我們家來了,昨天也來過,”她說。

“是的,近來他常常到府上來。”

“你知道他到這兒來幹嗎麼?媽媽很相信他,我也不知道相信他什麼。她以為,這一套他無所不知(比如法律以及諸如此類),任何事他都能辦到。你猜她現在在打什麼主意?因為我沒能當上公爵夫人,她心裏暗自感到痛苦,很惋惜。這個想法讓她食不甘味,看來,她已經把自己的心事向馬斯洛博耶夫完全公開了。跟父親她是不敢說這話的,因此她想:能不能讓馬斯洛博耶夫幫她一點忙呢?能不能哪怕是照法律辦事呢?看來馬斯洛博耶夫並沒有掃她的興,因此她就請他喝酒的,”娜塔莎又嘲笑地加了一句。

“這調皮鬼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媽媽自己對我說漏了嘴……繞著彎兒說的……”

“內莉怎麼樣?她怎麼樣?”我問。

“我甚至感到奇怪,萬尼亞: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問她!”娜塔莎責備道。

內莉是這家所有人的寵兒。娜塔莎非常愛她,內莉也終於把自己的心整個兒交給了她。可憐的孩子!她根本不曾料到,居然有這麼一天,她會找到這樣一些好人,找到這麼多愛,我也高興地看到,這顆憤世嫉俗的心終於軟化了,向我們所有的人敞開了自己的心扉。她以一種病態的熾烈的感情回報了大家對她的普遍的愛,這同她的過去一切,同鬱結在她心中的不信任、怨憤和桀騖不馴是截然相反,大異其趣的。後又說回來,即使現在,內莉也頂了很長時間中,長時間而又故意地向我們隱瞞鬱結在她心頭的和解之淚,直到最後才對我們大家完全以心相許。她非常愛娜塔莎,接著又愛上了老爺子。我也成了她不可須臾離開的人,如果我長久不去,她的病就會加重。最近這一次,為了完成被我耽誤了的書稿,我要告別兩天,臨行前,我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勸慰她的話……當然是繞著彎說的。內莉仍舊不好意思太直露、大無顧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她的情況使我們大家都感到非常不安。大家默默地二話沒說就定了下來,讓她永遠留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家,然而離開彼得堡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的病情卻越來越惡化。她的病是從我帶她去見兩位老人家,他們同娜塔莎言歸於好的那天開始的。話又說回來,我扯到哪去啦,她原先就有病。她的病過去就在逐漸加重,但是現在卻以非常快的速度開始惡化了。我不知道,也無法正確判定她到底生的是什麼病。誠然,她犯病的次數比過去多了點兒,然而主要的是她出現了某種衰弱、體虛和筋疲力盡,不斷地忽冷忽熱和神經緊張——這一切在最近幾天竟使她病情惡化,已經不能下床了。說來也怪:她的病越重,她對我們的態度就越溫柔、越親熱、越坦誠。三天前,我從她的小床旁走過,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她身邊。屋裏沒有一個人。她的臉在發燒(她瘦多了),眼睛像火一樣發著光。她像抽風般熱情洋溢地向我探過身來,當我向她彎下了腰,她就伸出她章黑而又消瘦的胳臂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用力地吻了我兩下,然後立刻要求讓娜塔莎到她這兒來;我把她叫來了;內莉硬要娜塔莎坐到她身邊的床上,而且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