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白馬湖文學 1.“山間明月”與“江上清風”——白馬湖文化之旅
一
為拙編《白馬湖散文十三家》(此書後於1994年5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搜訪作品資料,前年春天我有幸來到白馬湖畔作了一次短暫的文化之旅。白馬湖位於紹興上虞境內。從寧波乘車到一個不顯眼的小站驛亭下車,走六七裏路便可抵達。這個驛亭,當然是一個極小的車站,“在(上虞)縣北三十裏,驛亭堰旁”,距春暉中學約一千九百步。然而,它又何嚐不是中國五四新文化的“驛亭”?我思忖著。伴我同行的是《朱自清全集》的責編吳為公、李樹平兩位先生,他們為尋覓朱先生的逸文也去春暉中學探訪。白馬湖緣何引起當今文化人的興致,令許多人不約而同地來到她的身邊?原來,在中國五四新文化開創期的20世紀20年代,那裏一度是文化名人薈萃之處,朱自清、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及俞平伯等適在春暉任教或講學。他們又多在寧波省立四中兼掌教鞭,一周之中,三天在白馬湖沐浴“山間明月”,三天在奉化江邊吹拂“江上清風”,欣然做著“火車教員”。對此,朱自清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過:“半年來,弟仍碌碌兩校,火車生活,竟習以為常矣。”就是在火車上,朱自清他們也仍忙著切磋文事。1924年3月間,朱自清和俞平伯乘車由春暉返寧波,他倆在車廂裏興致勃勃地酌改白采的詩稿《羸疾者的愛》。此事俞平伯曾作如是記雲:三月間遊甬帶給佩弦看,於檸檬黃的菜花初開時,我們在驛亭與寧波間之三等車中暢談之。佩弦說,“白采作品意境音節俱臻獨造,人物的個性頗帶尼采式”。足見其興味之盎然。隱約記得朱自清在白采文中插印了一張照片,是白采“立在露台上遠望的背影”,照片下印有白采的題詞:“佩弦兄將南返,寄此致餘延佇之意。”可見朱自清對白采印象之深。
從前龔定庵奔波於北京與杭州之間,柳亞子說他“北駕南艤到白頭”。朱自清他們奔走於兩校之間,雖未勞瘁到白頭,隻是短短的幾年,然由於當時的春暉、四中都浸潤著五四新文化的精神,文化氛圍詩意沛然,故而他們都樂此不疲。尤其是春暉園,由於家眷耽此,彼此相聚便愈多,正如朱光潛所說的,“春暉範圍不大,大家朝夕相處,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愷諸人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觀”。哦,我明白了,白馬湖原來就是中國新文化開創期的一個文學沙龍。這的確是一個具有高雅文化氣質的沙龍,它以夏丏尊、朱自清為軸心,團結一些誌同道合者和師承者而自然形成。參與的人不多,但它擁有一種精神、一種氣質,這是參與者表現出來的人文精神和完美的人格力量。而這正是這個文學沙龍所獨有的文化價值。我在春暉園及研讀白馬湖文化史料時,便處處留意和尋覓這個沙龍的蹤跡,力圖梳理出一些頭緒來,所成的便是那本作品集《白馬湖散文十三家》,以及對現代散文“白馬湖派”的論證。
二
不獨如此,白馬湖的湖光山色也令人流連忘返。我們一行踏著朱自清先生當年走過的小徑,一路領略他用文字勾勒出的白馬湖風姿:“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白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白馬湖的風光,雖沒有西湖那麼秀麗,但富有自然氣息和原野風味。來到她的身邊,我得到了一種真正的休憩。自然就是美,從作家心靈深處創造出的大自然就是美文,當我們欣賞自然美時,通體感到一種如恩格斯所說的“幸福的戰栗”。
我國有許多靜態之湖,但真正稱得上“靜情相融”之湖的,我想恐怕隻有白馬湖了。正是白馬湖的靜,使當年的夏丏尊先生在深夜的平屋作種種“幽邈的遐想”。這平屋如今成了先生的紀念室。這幢寓意平凡、平淡、平民的小屋,眼下由他的玄孫居護著。夏先生手植的那棵梅樹,雖已蒼老多節,皺皮斑駁,但綠葉枝頭卻還生機勃然。主人指著靠山的小後軒介紹說,這是夏先生的書齋。我清楚,當年夏先生就在這裏讀書、寫作。夜間,鬆濤如吼,霜月當窗,他常常在一盞油燈下工作到深夜,不以為苦,反而感到蕭瑟的詩趣,獨自兒生發種種幽邈的遐思。這詩趣,蘊蓄在先生的腦海裏,流淌於筆尖,便生發為耐人咀嚼的文字:時而恬淡,時而激越,流貫於“劍”與“簫”之間,秉持著剛柔相濟的文化品格。那部風行幾十載的譯作《愛的教育》,當初就是在這裏完成的。同行的吳先生也介紹,丏尊師是流著淚翻譯此書的。他動情地說:誠如夏先生所言,這不是悲哀的眼淚,而是慚愧與感激的淚花。因為書中敘述親子之愛、師生之情、朋友之誼、鄉國之感、社會之同情,都近於理想的境界,雖是幻影,但使人讀了感受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為世間要如此才好。於是不知不覺中就感激得流淚。這書原題為“心”,夏譯作時改為“愛的教育”,他認為教育不能沒有情愛,沒有情愛的教育就像無水之池,是空虛的。
我明白了,夏先生回到遠離塵囂的白馬湖追求的正是這樣一個恬靜的理想世界……的確,白馬湖這裏沒有騷擾,沒有客套應酬,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那樣純真,就像清澈的湖水一眼見底。恍惚間,我覺得夏先生仿佛正操著濃重的上虞鄉音與春暉學生暢談愛的教育,抑或和鄉親們喝茶聊天,笑語融融。我喜愛白馬湖畔那醇和的學風鄉風。我想,久處都市的浮躁,如若經山水間生活的熏陶,定能把你心頭的煩躁和褶皺撫慰得平平整整。人與人的關係也會因為寂寥而變得親近。尤其是當你站在幽雅寧靜、超然脫俗的小屋前,“看看牆外的山,門前的水,又看到牆內外的花木”,“風來不禁傾耳到屋後的鬆籟,雨霽不禁放眼到牆外的山光”……這就是白馬湖靜情相融的妙處。
三
朱自清先生說過:“我愛春暉的閑適!閑適的生活可說是春暉給我的第三件禮物。”是啊,到白馬湖的人無一不愛這山水間的閑適生活。我們下了火車,從驛亭去春暉中學,不多久便望見了白馬湖。湖水是碧澄澄的,波平如鏡,臨鏡一照,又看見了“山陰道上”那樣的景色,蒼潤的山巒、蓊鬱的林木,真是秀色奪人。加之四周靜謐,從鬧市寧波到這樣一個安靜秀麗的去處,我們頓時感到心曠神怡,頗有世外桃源的感覺,人流連安居,覺得這裏不啻是個讀書治學的好地方,而且是文化人忙中偷閑的佳境。
“閑是文明的母親”,一切文明製度的優美大抵是由閑暇中研究出來的。閑適,也屬於一種生活藝術,“閑得其道,非特無損,而且有益”。中國新文化人中,有相當多的人深受傳統文化的熏陶,再加上一些人又生活在內憂與外患交織的年代,遷徙無常,極不安定。如何求得內心的平衡和體力的支撐?每每借助於傳統觀念——隨遇而安,樂於天命,於苦中自我解脫。綠樹青山白馬湖使他們能靜參自然妙諦,托花木蔥蘢以怡情,得到休息和調節,從而舒解自己的心境,並獲得創作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