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後鬱寧再去回想當天他說的那番話,忍不住會想,他一定是想了很長一段時間,謹慎又謹慎,才說出口的。但這場談話的結局實在太不愉快了,隻要一想到那天媽媽絕望的哭聲,鬱寧都覺得有人在拿針戳自己的心口——她和繼父像兩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看著她那從不高聲的母親伏在桌上失聲痛哭,嘶聲哭訴著“……我沒本事,沒本事一個人拉扯大女兒,我對不起你……”,他們驚惶地交換著目光,像是在瞬間成了共犯。
鬱寧最後還是進了那所母親一直希望她考上,也是生父畢業的美院,但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一刻,她也隱約想過,長到這麼大,除了繼父在餐桌上被中斷了的談話,其實誰也沒有問過她想要的將來是什麼,而她也從來沒有被給予選擇的機會。
又或許是她自己沒爭取過,也就失去了要求的權利。
進了大學之後繼父一如既往也毫無怨言地負擔她的學費和生活費,每年放假回家,他也總是說“父母供兒女讀書是長輩的責任,你要是錢不夠用,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們,家裏不缺你的學費,就怕你在外麵吃苦頭”,鬱寧知道他沒有把她當做外人,但那一天他的話和母親隨後的痛哭曾幾何時還是成了心頭的刺,她想不出法子排解,也無法和任何人,甚至是父母懇談,思前想後,最後決定把家裏給的每一分錢都存起來,靠自己打工和獎學金來讀這個大學。好像這樣做了,這個選擇就是自己做的,而她也正在為它負責一樣。
“……別哭了。”
那天,繼父笨拙地勸解著母親,臉上的神色比哭還難看;她嚇得也哭了,弟弟在邊上更是號啕,拉著她的裙角說,“姐姐你別哭”,她拍拍他的臉,死命地忍住眼淚,咬牙反複對自己說:“我沒哭。”
“我沒哭。”
“哦,那就是你眼睛在流汗。”
她悚然一驚,定睛再看,原來還是坐在餐廳裏,正沉默地看著自己並靜靜遞來一張麵巾紙的,是不知道等了她多久的賀臻。
鬱寧狼狽地匆匆抓住麵巾紙蓋住臉,擦掉已經流到腮邊的淚水,很久都沒有抬頭:“對不起……我太沒用了,想到家裏的事情,走神了。”
賀臻提也沒提她出神了多麼久,語氣始終很平靜,也沒有勸解的意味:“你拿定主意了嗎?”
鬱寧的肩膀微微一動,沒回答。
“家裏人不同意也不改主意了嗎?”
過了很久,她終於輕之又輕地“嗯”了一句。
這次很久沒有說話的人換成了賀臻,鬱寧驚訝的是,為什麼並不悲痛,淚水卻好像還是一發不可收拾。她沒辦法抬頭,就這麼低著臉,任那洶湧而出的淚水把麵巾紙浸濕了。但同時她又在慶幸,真好啊,這個時候有賀臻在身邊,就算什麼也不說,他不會一味追問;就算痛哭失態,他依然和聲安慰,這是怎麼樣的幸運啊。
對麵忽然有了一點兒輕微的響動,賀臻的語氣像一聲喟歎:“嚴可銘真是個幸運的家夥。”
這個時候聽到這個名字,鬱寧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抬起了臉,定定地瞪著賀臻,哆嗦著嘴唇,眼神中又是迷惑又是恐懼,像是從來不認識這個人,又像是無法在這個時候聽見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