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番寒暄,長平把她在蒙古數年和清軍鬥智鬥勇,終於攻取沈陽城的事跡,撿其中緊張有趣的跟崇禎說了,讓他常年緊皺的眉頭難得鬆開幾分,連帶著垂手站在崇禎背後的王承恩,也拿著一臉感激涕零的表情看著她。
長平一邊說一邊心裏飛速旋轉,都聽說崇禎勤政,每逢經筵,恭聽闡釋經典,毫無倦意,召對廷臣,探求治國方策。勤於政務,事必躬親。史誌稱其“雞鳴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勞成疾,宮中從無宴樂之事”。此話果然不假,任何要指責崇禎是昏君的人,隻消看到他此刻的容貌,一定說不出這種話。
隻是萬事有道,很多時候,並不是‘勤能補拙’這簡單四個字,就能心想事成的。
崇禎多疑,自律甚嚴,急於求成,擅殺,刻薄,過分苛責大臣,不敢也不願辦事。皇帝督責越嚴,臣下越不敢擔當,皇帝焦勞越勤,臣下就越偷安怠慢。
在他的身上,機智和愚蠢,膽略與剛愎,高招與昏招,兼而有之。當然,複雜性格的背後,是複雜的政治形勢。
長平在心底暗暗歎了一口氣,一邊講話,一邊注意觀察崇禎的神色,對他封賞的尊貴封號、賜領地之類都好不推辭的受了,看他語速漸漸放慢,臉上出現一絲疲態的時候,適時提出告退,說好容易回宮一次,想先去見見母後。
崇禎倚靠在龍椅上,懶懶擺手,也不在說話,王承恩一路躬腰送長平出去,兩人心有默契的,在拐出宮門外的一棵龍爪樹下住腳。
王承恩當先一躬到底,笑眯眯的問道:“公主此番返京,所謂何事?”
長平也不跟他繞彎子,抬手將一袋夜明珠塞入王承恩手中:“便是為了京城中,近日來鬧得沸沸揚揚的袁崇煥一案,特來先向公公打探下口風——卻不知父皇是何態度?”
“公主萬萬不可在聖上麵前提起此人!”
沒想到長平才提起‘袁崇煥’這三個字,王承恩就好像套了緊箍咒的猴子一般,笑眯眯的一張臉完全變了色,就差一蹦三尺高了,擺著手左看右看,生怕有人聽到他們談話似的,又拉著長平往樹叢深處走了走才放心。
“皇上這次,可是下定了決心要殺袁崇煥啦。”王承恩湊在長平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內閣八位輔政大臣,一起聯名上折子保袁大人,可聖上隻一個‘留中不發’,老奴看著這光景,就是神仙老爺,也救不了袁大帥這條命啦!”
長平一恍然:“本宮記得,就算是犯了死罪的大臣,也可有個八議之功……”
王承恩猛地擺手:“別提什麼八議,袁大帥這一遭,連大理寺的門都沒過——聖上手諭,直接下的詔獄,哪裏還管得上什麼八議免罪呀。”
長平細細思量了一回,怎麼也覺得此事突兀,崇禎雖然性子暴烈,但極為重禮,絕不會僅憑一件根本算不上罪責的事,定朝中重臣的極刑。難道袁崇煥之前在不知道的什麼時候,就深深得罪過崇禎,讓他隱忍多時,直到此刻突然爆發出來?
她站在樹林中沉思,王承恩也袖手站在一旁,靜靜的一言不發,長平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手伸到袖子裏,又取出一小袋貓眼寶石——反正珠寶器物在遼東皇城裏真是多得不可勝數,親親熱熱的塞到王承恩手裏:“公公在父皇身邊伺候辛苦,留著做些茶水錢罷。”
王承恩眼光何等老練,隻伸手這一拿捏之間,就知道袋中寶物絕非凡品,眼神彎得幾乎看不見了,肥胖的手指靈活的一轉,小袋子就轉入懷中不見,他看看左右,繼續壓低著聲音講道:“要說這袁崇煥,聖上惱他可不是一兩回了——不說別的,就是六年前那一場牢獄,居然能說動公主為他求情,更別提他那商賈人家的妻子,生了個滿身銅臭氣的小兒子,跟在公主鞍前馬後,卻既不是侍衛,也不是奴仆,難不成他袁家豬油蒙了心,想尚公主不成!”
滿身銅臭、鞍前馬後,這不是捕風捉影的罵袁絳是什麼,長平聽到這裏,看著王承恩滿臉不屑神色,知道在他眼中商賈可是下下之品,跟他分辨也是無用,幹脆一言不發默默替袁絳受了,聽他繼續說下去:
“聖上原本六年前就要發作袁崇煥,永不錄用的,但憐惜他也是將帥之才,有的是忠君愛國之心,而北方動亂,也需要這麼一位‘不怕死、不愛錢、曾經打過’的大將來坐鎮,因而聖上特別賜尚方寶劍,連升三級,令袁崇煥鎮守薊遼,誰承想他開赴山海關,第一件事是用尚方寶劍斬了毛文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