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係一係列偶然事件,但絕非虛構的故事。看了這篇小說,你就明白小說是怎樣寫出來的了。
一
有人以為寫小說很困難,以為這種腦力勞動一定有什麼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訣竅,或是絕對地需要天才,需要靈氣,需要超於常人的想象力。其實不然。生活中隨時隨地都是故事,幾乎能俯拾即得。你看看,這條大馬路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走著的芸芸眾生,有的悠閑自在,有的興致勃勃,有的東張西望,有的目不斜視地埋頭趕路,有的成雙成對地勾肩搭背、旁若無人地溜達……還不說那些騎自行車的、坐在電車上的、站在公共汽車上的和靠在小轎車舒適的沙發上的許許多多人了。你隻要盯住這成千上萬人中的任何一個,如果你有一股鑽勁,有一股韌性,有一副不刨到根、不盯到底絕不罷休的執拗脾氣,那麼,你一定會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一個甚至若幹個有趣的故事。你把他的事和圍繞他展開的事原原本本地照實記錄下來,就是小說了。
困難的是,你要學會鑽到這個人心裏去的本領,就像孫悟空能鑽到鐵扇公主的肚皮裏去一樣。鐵扇公主心裏的念頭一動,孫悟空馬上就能知道,不上她的當。當然,寫小說的人和被描寫的人之間不存在什麼上當不上當的問題,但道理卻有相同之處。一則是,沒有心理描寫,你的文章就不叫小說,而是新聞報道了;並且,寫人物的行為卻不寫行為的動機,有時會使讀者莫名其妙。你把人物那最隱秘的心理,那一霎間的閃念寫出來,才會使你的小說較為生動,較有情趣。二則,你要是鑽到他或她的肚皮裏去,你就會發現,那裏麵隱藏的東西要比他或她外表表現出來的東西豐富得多,有趣得多。老實說,故事多半是從那裏開始的,而不是從你眼睛能看到的表情行為上開始的。
比如說吧……好!我們就從那家電影院門口的青年男女中找出一對做例子。你看,那人群裏穿著打扮得最時髦的一男一女,親親熱熱的,看樣子還沒有結婚。現在,他們出了電影院,女的主動地挽起男青年的胳膊,把全身重量的一半靠在他的身上,朝旁邊的水果店走去。他們的麵孔也像那水果店裏的蘋果,成熟的幸福全部洋溢到外表上來了。但是,且慢,如果我們鑽到他們心裏去,你就會發現:那女的癡癡呆呆地什麼都沒有想,隻一個勁兒地沉浸在毫無邏輯的快感裏;而那男的卻一門心思地想著剛剛看的那部電影中的女演員。他心裏說:“假使靠在我身上的不是她,而是她,那該多麼好!”對他身邊這位傻姑娘的親昵,他已經感到有點不舒服了。
這還是看得見的一對。現在我們再把目光轉到別處去。好,我們就在公共汽車裏來找吧。幸好這趟車不擠,人人都有座位。你看,坐在左邊位置上的那個男人,和坐在右邊位置上的那個女人,年紀都有三十多歲。他們隔著通道分開坐著,顯然並不認識。女的打扮得很樸素大方,像個機關幹部,麵龐清秀,有一對頗能傳情的大眼睛,但眉間有幾絲不易覺察的細紋,看來她的婚姻遭遇過不幸。那男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教員或技術人員,外表斯斯文文,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他們倆在汽車的搖來晃去中不時地相互瞥那麼一眼,每一瞥不超過一秒鍾。好,讓我們這時鑽到他們心裏去吧。原來,他們兩人此刻都非常渴望認識對方;他們兩人在不時的一瞥中,從外表表現出的內在氣質上,都發現了他是她以及她是他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人。他們之間有種無形無影的生物電的磁場,有一種歌德稱之為“親和力”的東西,有一種心靈的感應,使他們彼此都覺得他們能非常和諧、非常親密地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是的,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暗暗地企盼的僅僅是一件事——幸福的豔遇。”流/亡巴黎的俄/國作家、後來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金的伊凡·阿曆克謝耶維奇·蒲寧,就寫過許多在路上、在餐館裏、在輪船上偶然相識,而演出了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的短篇小說,如《中暑》、《三個盧布》、《在巴黎》等等。上麵那句話就摘自《在巴黎》這篇絕妙的小說。然而,這可憐的一對卻沒有能繼續演下去,公共汽車在一個站上停下了,女的站起來,用一種很堅定的步子,絕沒有一絲顧盼地走下汽車。其實她這種堅定正掩飾著內心深沉的惆悵與惋惜。正如蒲寧寫的:“可結果呢,卻空等了一場……”而他和她的麵容,將長久地印在她和他的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