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下 篇 13
我餓，故我在。
你也知道吧，我的暴食綜合症不是某個心理醫生治愈的，盡管那一陣我看了那麼多心理醫生。看去看來又有什麼用呢？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力量永遠在別人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外，既然我是那麼執著於這種暴食節食暴食節食的生活方式，我從來沒有從自身內心裏厭惡抵製過這種方式，那麼哪個心理醫生能奈我何？
一切都是從那次開始全麵改觀的——始於鏡子。我曾經在鏡子裏苦痛於自己圓圓的臉和豐滿的身軀，我也曾經在鏡子裏陶醉於自己一身嶙峋的骨頭，還曾經驚恐於鏡中自己的變異。鏡子成了我生活裏的一個磁場，似乎我的血液就是繞著它像漩渦一樣流轉，又似乎我的種種怪異和欲望都擁擠在那玻璃的質地之中，當我的視覺神經觸動玻璃的表麵就可能引發某種沸騰，而它在我的生命中又同時充當了墜入深淵的入口以及獲得救贖的出口！比如，我兩次在鏡子裏照見自己的上唇出現黑色的茸毛。第一次喚醒了我麻木的女性意識，使我接受了醫生的雌性激素。第二次就是我在紊亂的飲食中無法自拔的時候有一天照鏡子發現——我又長胡子了。
你無視於自然規律，你要違背常理，你要顛覆造物主的意誌，那麼就成全你，就讓你顛覆到底。你的飲食悖於常人那不算什麼，就讓你的性別也悖於常人吧。你的體形可以隨心所欲膨脹縮小隨意變形，那就讓你的性別也任意變動無法固定吧，如何？如何？
去看了醫生後，醫生告知，我的又一次變性傾向正是我紊亂的飲食所致，我長期飲食沒有規律，一吃就吃到胃劇痛，肚子膨脹得隻能躺在床上，一旦不吃就一整天滴食不進，餓得頭昏眼花，也隻能躺在床上，長期這樣下來我的內分泌已經完全失調，於是各種生理機能也開始失調包括性激素的比例。這就是病因所在，醫生說，如果你再不轉入正常的飲食，你的身體就會被你折磨得瀕於崩潰，你的性別也會因此混亂，所謂變性在所難免。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對著鏡子坐下來，看著夜色像潑墨一樣漸漸染濕鏡麵，鏡子裏我的麵容模糊。我忽然就想到，我活了這麼二十一年了，我都幹了些什麼呀！我在九年的時間裏從心底裏鄙棄我最好的朋友；有一年我童年最好的夥伴千裏迢迢來看我，我親手把她趕走了；我在蘭州周旋於男朋友和那個回族少年之間，想要兩邊欺瞞卻又玩不轉，以致引起了一場火拚，我害怕了，丟下蘭州那堆爛攤子自己跑回了家；十六歲那年我跟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男人約會，沒有人能夠想到一個文靜清秀的高中女生、一個規規矩矩的教師子弟、一個班上的尖子生老師的寵兒，每周六每周日穿街走巷去到一個單身漢的小屋子去含住一個男人的陰莖；十八歲開始我又癡迷於減肥，竟然以一米六的身高達到過六十五斤的體重，並一直保持著七十斤的體重；後來又裝瘋賣傻，醜態畢露，身邊所有人都以為我瘋了；現在又一吃就吃得幾乎撐破肚皮，然後胃疼得在床上打滾，一不吃就連續三天的飯量加起來相當於一個正常人一餐的飯量……這就是你所謂生命的奔騰靈魂的火焰嗎？難道你真的要創造一個不男不女的自我才算達到了對庸常對世俗的最偉大顛覆與挑戰嗎？你含辛茹苦的雙親他們流下的眼淚他們無私的愛都要成為你自以為的藝術的祭品嗎？在你這些離奇的經曆背後支撐著一個多麼巨大的深淵其中橫屍成山你是否知道？在你的隨心所欲中你附帶上了他人多麼巨大的傷害你是否知道？你看看你的雙親吧你真要等到雪花飄滿他們的鬢發溝壑爬滿他們的麵頰你才聽得到他們的哭聲看得到他們的淚光你真要等到你在塵世再也見不到他們悔意才侵入你的肉裏愛心才落根你的體內？來，你過來，凝視著鏡子，你把手伸出來，放在鏡麵上，你摸摸自己，你是個自私的人，可是你自私到連自己也要毀棄嗎？你是熱的，有思維的，有思維有愛有理想的，你的手指在動了，跟著思維的節奏在動了，十根熱氣騰騰的手指啊，寫吧，思索吧，愛吧，不要再暴食了！你轉動你的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是從哪裏傳來聲音說道：寫吧，思索吧，愛吧，不要再暴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