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下 篇 30
有一天你這一生最親密最貼心的閨中密友死了,你那種痛失的感覺簡直可以將你捏碎。那是一種切膚蝕骨的痛,那種痛感已經漫出了精神的領域,綿延到你的肉身。是的,真真切切是一種肉體的痛,就像有人砍斷了你一條胳膊剜去了你一隻眼睛。
十二歲那年,你離開了生長的故鄉。那天你走,方幽在你身後哭泣,你竟然沒有哭泣也不曾回頭,你頭也不回地走了,根本不知道方幽一直在你身後望著你遠去,一直在哭,一個人站在那裏哭了很久。你到了一個陌生的大城市,你的第一個朋友是可心。她的父親與你的父親是老同學,你父母能調動工作到省城正是她父親幫的忙,於是剛到省城,你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可心,不得不是可心。然而。雖然環境的變遷使你收斂了高傲的心氣、野性的性格,但是你本質上還是一個激烈的女子,你怎麼可能安於可心這樣的女孩。你怎麼甘於。
方幽是怎樣的人?在這個諾大的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方幽害怕的也沒有什麼是方幽信仰的。你想想,在你們都還是七八歲的小女孩時,方幽就敢一個人,在月黑風高的冬夜,穿越山林穿越墳地穿越幾公裏的路程,去尋找被她父親痛打而氣回農村娘家的母親。你再想想,方幽在一場因你而起的群架中,一人抵得過好幾個虎背熊腰的男生,被打得頭破血流也麵無懼色。你還記得嗎,方幽生病從來不呻吟,再巨大的病痛也不會令她哼一聲抱怨一聲。方幽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愛上整整一生,就會認定了這個人往死裏愛,當年在你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方幽就愛上了你們三中那個叫遊野的美術老師,遊野明明已經有女朋友並且快結婚了,方幽還是執著地總往他畫室跑,哪怕他女朋友在場方幽也毫不知趣地呆在那裏不走。在你離開銅城後不久,遊野也離開銅城漂泊四方去了,後來方幽自己出來闖,南下深圳北上京都,在這期間據說她和遊野見過麵,遊野過得很落魄,她就不斷把自己打工掙來的血汗錢拿給遊野。許多年過去了,遊野從來沒有給過她承諾,也沒有給過她安定幸福的愛情,可是她始終摯愛著這個她自童年起就愛著的男人,你知道她會愛他到死。方幽是你見過的少有的極為沉默的女孩,連和你在一起時也多是不言語的,但是在她那巨大的沉默後麵總是有某種震耳欲聾。你還記得嗎,那時都是你在講話,你那時是一個多麼強悍奔騰的生命,你的內心有那麼多湧動的東西就要爆裂了,於是你喋喋不休,方幽就像一口深井,你總是源源不斷把那些充盈在你飽滿魂靈中的東西往她那裏傾倒。而方幽對你的一切都感興趣,盡管她不愛看書,她對世界對你的理解都來自一種最原始最粗樸的靈慧,她正是以這種本真來聆聽和景仰你以及遊野。就像她自己說的,姝姝,我是個粗人,我從小幹慣了粗活,對書本不感興趣,你所說的那種精神家園在我這裏是不存在的,但是你和遊野卻成了我的書本,你們對於我,是我昏暗無知的世界裏的星辰。
除了這種傾倒式的傾訴,你那時還有另外一種傾訴。承接這種傾訴的就不僅是一口井,而是一個活的器官,你心底衝湧出的這些東西是要被她消化、吞食、加工、疏導的——左左。左左是怎樣的人,如果你是一隻耳朵,左左就是一首歌;如果你是一具古箏,左左就是彈撥的手指;如果你是暗碼,左左就是破譯的語言。那是高山流水投桃報李千年難求百年不遇的知音哪。
方幽,左左。在告別這樣兩個絕無僅有的朋友後,你的世界忽然鑽進一個可心,可想而知對你的打擊。
可是你錯了。你的生命啊,你不是說過,你的生命是上天精心構思的一部傳奇。它的傳奇性不在於你自身是一個多麼傳奇的女子,不,你隻不過是扭曲、陰暗而且殘缺,你隻不過是上演了一些鬧劇傷害了自己又傷害了別人。說你的人生傳奇是說你遇到的人,你有幸在短暫的一生中遇到那麼多獨特卓異的人,你人生最大的樂趣都是她(他)們帶來的,生活之所以能繼續下去也是,因了她(他)們。在這其中,又有一個最大的奇跡,一個真正的傳奇。
可心。
姝姝,我老是有一個幻覺,我的眼球內壁有一隻鳥在撞擊著拚命想飛出來,而另一隻鳥從天空俯衝下來要來啄食我的眼球。
2000年,你在蘭州讀大一,收到可心的信,她這句話讓你搖頭笑笑,嗤之以鼻。你想,她是從哪裏抄來的?她居然說是她自己寫的,你才不信。就像她說她剛進大學就有三個男生追她,其中一個是她們G大學的大眾情人,你也壓根不信。在一起這麼多年了,她有幾斤幾兩你還掂不出來嗎。唉,可心啊。你對她的感情是那麼複雜和矛盾,你愛她的時候,愛得全身骨頭都要碎掉,你眼看著她跟你們這些女子,你、錦文,尹莎,趙雪妮,周豔等等,跟你們這樣的女子在一起,你們成績都名列前茅、各有才華和特長、最後都考起了外省重點大學,你們都光彩照人、各有千秋、追求者源源不斷,而她成績平平毫無特色,最後勉強上了本省的一個普通本科,姿色平庸多年以來無人問津,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男朋友又被尹莎橫刀奪愛。你眼看著這一切,於是你從對她的深深同情裏生發出了深到骨髓的愛與憐憫。可是你蔑視她的時候,你簡直憤恨上天為什麼賜予你這樣一個差勁的女孩作朋友,你眼見著她被尹莎橫刀奪愛而毫無怨恨,對尹莎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單戀一個男孩,男孩知道後她被冷酷地拒絕還被冷酷地羞辱了,可是她默默忍受獨自飲泣;你眼見著她那種平庸、那種懦弱、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過度善良,你發誓她不可能成為你真正的朋友。你就是在這種矛盾中與她共渡了六年少時歲月,在這期間,當你有了尹莎,你馬上疏遠她和尹莎打得火熱,尹莎背叛你後你又有了錦文,你逐漸成為一個成熟女子越來越散發光彩還得歸功於錦文的引導與譏諷。有這樣一些女人在身邊,你又有那麼強烈的天生對於漂亮女人或者卓異女子的沉迷,你怎麼可能接受可心你怎麼可能將她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