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下 篇 28
我剛回來可心就來找我了。自從高中畢業我和她分開，她變了太多太多，我經受了太多太多。方幽已經成為過去了，她融進了我的童年，我的童年融進了我的回憶。可心是我這一生第二個青梅竹馬的金蘭姐妹。可是這兩年來，她變了太多太多，我經受了太多太多，我們都回不去了。那天她一直在說話。她說姝姝我已經毀了。她說她嚐試過自殺，吃了一瓶安眠藥。她說你看安妮寶貝吧，她寫了一個故事叫七月與安生，七月與安生就像從前的你與我。我隻說了這麼幾句話，可心你越來越漂亮了，你太漂亮了，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說了。
可心越來越漂亮了，這使我對她曾有過的種種頃刻間煙消雲散。曾有過的愛與蔑視，憐惜與厭惡，許多許多複雜、微妙、不可言說的情感，這些情感充實了她在我生命中的分量，像空氣使氣球膨脹一樣，現在有某種東西刺破了氣球，氣球癟了。我茫然地望著她。
坐在我對麵喝著汽水的這個姿勢優雅的女人。穿著豆綠色的吊帶背心和翠藍色的低腰牛仔褲，手腕上戴著藏青色玉鐲。我記得她一向是喜歡綠色這一色係的，綠色是她的顏色，也許她以前太對不起這個顏色了。想到這裏我鼻子隱隱發酸，突然想哭。可心的綠色是僅存的溫暖記憶，坐在對麵的這個女人，她能給我的就隻有這麼多了，不多的一點點，然而足夠在記憶裏成為珍藏了。時光嗬，它的雙手太靈巧也太殘酷，它竟能在我青梅竹馬的女友身上雕琢出一個如此風姿綽約的漂亮女人，它叫我完全張口結舌。
姝姝我已經毀了。已經毀了。毀了。毀了……那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那個世界裏隻剩下了賭博，爛醉，跳舞，肉欲，物欲。是誰把我青翠欲滴、平庸、簡單、可憐巴巴、老實巴交、有時滑稽可笑、有一點點無關緊要的小市民氣的可心帶到了那樣的一個世界，是誰？到底是誰？那個世界竟然沒有精神生活嗎？在那裏生活竟然不需要大腦，那裏的公民隻有身體，坐在我對麵的這個身體，豐柔、潤澤、曼妙，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我對麵的椅子上，我驀然驚悚。這個身體是誰丟在那裏的，我不認識它。它的主人在哪裏，她就把它這麼隨隨便便地丟棄了嗎。瞧它，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它已經被遺忘了，它已經放任自流了。
且慢。這個身體……它會不會是我的，它散發的某種氣息像是從我體內來的。我使勁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腦，它在那裏，我舒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它在那裏。我深深地懂得我的身體，它也在渴望可心的世界，它想放縱，它想狂歡，它憎惡這森嚴的道德體係，它沒有辦法安分守己。但是在它之上還有一個可與它抗衡的力量，這股力量又創生了另一個自我，我同時又不能放棄我的夢想以及隨之而來的對安寧生活的需求和對物質世界的抵製。就是從這裏開始，我和可心分道揚鑣了。我和我的第二個最好的女友，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站起身，我說，我該走了，再見。我走了。那個無頭之身還優雅地坐在位子上喝汽水，非常恐怖。然而我終於從它身邊逃開了……九年前的夏天，離開方幽的那一刻我明白我們從此走上不同的道路，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們已經走得太遠，彼此之間已被一道滔滔大江阻隔，沒有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