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上篇 19
這個女孩太古怪了。她出現在我們宿舍就像一道詛咒一樣降生了。她的目光空洞,眼睛那麼大有著那麼優美的眼眶輪廓,可是裏麵像被劫掠了般空無一物,仿佛曾經繁華過的舊時豪宅如今裏麵隻剩蛛網塵埃。她的麵色像垂死的人一樣,帶著一種異樣的青灰色,仿佛某種被遺棄多年的瓷器。我們覺得她是美的,她有那麼秀氣的臉龐,形狀那麼姣好的五官,是個美人胚子。然而,怎麼她給人的感覺總是怪怪的。她的頭顯得與身子極不和諧,不知是頭太大還是脖子太細還是身子太小,也許都是。她太瘦了,瘦得出奇,天底下怎麼會有那麼瘦的女孩,她的穿著時髦淑雅,她的家境好像不錯,怎麼會瘦成這樣,莫不是有什麼疾病。隨時可以看見她的骨頭從衣服底下戳出來,那些骨頭像恐怖電影的片段一樣閃現在我們寢室裏某種由她帶來的怪異氛圍中。她從進這個寢室就沒有看過我們,更不要說和我們講話了。她好像也並不是高傲,盡管她在我們外語學院的稱號是冷美人,然而我們覺得她並不是冷,而是,她仿佛壓根就沒看見我們,她從我們麵前走過像一具死屍在移動,她的目光好像並沒有看見眼前的事物,甚至於她好像並沒有目光。她是在夢遊嗎。我們都不敢叫醒她。有一天她忽然開口對我們說話了,我們都嚇一跳,她的聲音其實相當甜美,但是那種甜美是在聲音的極深處,或者說,在聲音之外,那種甜美仿佛被一種蠟封在裏麵了,那種蠟散發出的氣味讓我們想到用來封存屍體的某種物質。她整天坐在書桌前背著英語單詞,她早上很早就起床去上自習,往往晚上才回來,她一回來就往床上爬,她每天晚上都在床上開著充電燈看書到很晚,有時我們半夜醒來她還沒睡。她仿佛是很刻苦。但是我們總覺得推動她的不是什麼積極高尚的精神力量,而是某種鬼魅,她的身上就罩著這麼一圈鬼魅的空氣。有時她坐在書桌前看書,我們大家在說笑,我們偶然望一眼她沉默的背影,我們仿佛可以看見有某種陰慘慘的氣流從她那兩塊異常突出的肩胛骨彌散出來。
她太古怪了。她自己有個保溫杯,每天早上煮雞蛋。每天早上,一個雞蛋一杯牛奶是她的早餐,每天如此,從不改變。她的抽屜裏沒有任何食品,她也從不吃我們分給她的零食,我們很少在食堂看見她,如果看見了,她的飯盆裏不是白菜就是豆腐。她對食物的興趣居然這麼狹窄。正如她對其他事物的興趣。她似乎除了每天學習(好像也隻是背英語單詞)以及晚上在床上看小說,沒有別的興趣。她像是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嫗借了一副少女的身體出現在我們這些年輕人之中,她對於我們時常談論的音樂、電影、明星、學校裏的奇聞逸事、院裏的四大帥哥、班上的金童玉女情感風波等等通通沒有興趣。幾乎看不見她給誰打電話,有幾個男生倒是通常性地給她打電話,但她好像並不在乎,也從不對我們談起。她究竟有沒有女性朋友呢。
簡直像是有個活死人生活在我們寢室。這個女孩怎麼會是這樣的。她是不是遭受過什麼巨大的打擊。她是不是被男人狠狠地傷害了。是不是由於家庭的原因,她家裏麵有什麼特殊的隱秘,她家裏是不是遭到了什麼毀滅性的變故。或者是由於她的體弱多病,你看她那麼瘦,她開學時的一個月軍訓全躺在床上,她的一雙腳曾經腫得可怕,我們本來想陪她一起去醫院,但她根本不理我們,我們也沒辦法,隻見她自己拖著一雙腫腿,一跛一跛蹣跚著去醫院。有一次我們看見她一個人扶著樹幹很虛弱的樣子在一棵大樹下流淚,我們趕去問她怎麼了,她照例是不理不睬。她上體育課老師都會格外照顧她,因為她太瘦了,她的力氣小得像貓咪,實心球擲不到兩米,仰臥起作隻能做八個,跑步才一百米就虛脫了。冬天她一個人要蓋四床棉被,外加兩個熱水袋。也難怪,她那麼瘦,一點脂肪都沒有,身體肯定沒有什麼熱量。冬天我們最怕看見她脫褲子。她洗完腳後脫褲子上床,隻見她那兩條腿細如木棍,你簡直不敢相信她能一層一層脫下四條褲子(外褲,兩條毛褲,一條針織褲),那麼細的腿再剝掉四層厚厚的皮,你能想象那最後露出來的腿有多可怕,我們往往到了她脫最後一層褲子的時候便不忍卒目了。想想,她這麼孬弱的身體活在世上,真是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落的樹葉,像一支隨時會在風中熄滅的蠟燭,難怪她有那麼古怪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