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上篇 15
曾經有段時間,我天天都在想,要是錦文是個男人該多麼好啊。這幾乎成了我當時最大的心願。到那個時候為止我還沒遇到一個那麼愛我,和我那麼談得來,在一起那麼開心的男人。我相信她也是。於是我們就成天在一起,奢侈地盡情地享受兩個人在一起的那種甜蜜與愉快。我們每天放學不回家,牽著手在馬路上遊蕩,說不完的話,一路說一路笑,到了分別的時候她送我回家我又送她回家送來送去還是戀戀不舍,直到父母擔心焦急,怒氣衝衝出來找我們。我們近在咫尺卻天天書信來往,那些信優美、熱烈、詩意盎然、不次於任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的情書。我們不能忍受對方和別人在一起,我們三天兩頭吵架,因為看見對方和另一個女孩來往密切而心如刀絞。可我們翻臉才幾天又會迫不及待投入對方懷抱,相擁而泣,感到一刻也無法離開對方。每周六或周日,她都會專程跑到我家來,也不為什麼,也沒有話說,隻為了看我一眼。她凝視我的目光深情而迷亂。每周一上課我們都歡欣不已,我們不停地追問對方想不想自己,我們交換彼此在分離的周末周日熱烈思戀對方時寫下的滾燙的信。
啊,我們那個時候的友情真有點像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中克裏斯朵夫和奧多的那種熱烈的友情。這大約是異性尚未真正進入我們的心靈時,我們隻好把某種愛的本能包括占有、嫉妒、思念、付出、狂熱、詩以及浪漫種種寄托在同性身上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必然選擇。或許還由於我們都是寂寞而又熱烈的女人,我們的靈魂都相當飽和,我們又都是沉迷於文字耽溺於幻想的。我試圖用這些來解釋。但是,時常地,麵對錦文,我又感到任何解釋都是勉強的。麵對錦文,比如說,有一次我生她的氣幾天沒理她,她來我家找我,我正在水池邊洗李子,她急切地把我拉到一邊,我沒好氣地甩開她的手,凶巴巴地說,幹什麼,她什麼也不說,就那麼望著我,忽然落下淚來,那種傷心和委屈,真是把你的心都揪住了,真是要叫你的全身都酥軟了的。再比如說,有一次我們在我家聊了很久後我送她下樓,在陰暗的樓道裏她忽然緊緊地擁抱了我,她胸脯起伏,喘著粗氣,臉頰潮紅,雙目閃閃發光。她說,我真的太愛你了,我覺得我愛你都快要超過我的父母了。再比如,一個周日的傍晚,她來找我,我們在我家門口的操場散步,她忽然從後麵抱住我,在我耳畔輕輕為我唱起一首情歌,她的呼吸噴在我發間,越來越燙越來越粗重。你怎麼解釋這些,這些在真正的愛情裏才會出現的事你怎麼解釋呢。我能感覺到錦文狂熱的愛,我能感覺到那種愛的某種不同尋常的蘊藏與暗示。同時在我這一方麵,我也是狂熱的,我也不能忍受她對別的女人比對我好,我一刻也離不開她無論悲苦無論快活都隻想與她共同承受與分享,我一和她在一起就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就總是不停地笑啊笑。她看我的眼神,她撫摸我時手的力度與熱度,她對我外貌和身體的關注,總讓我在恍恍惚惚中把她當成男性。我那個時候天天都在想,為什麼錦文不能是一個男人。
我為這個問題幾乎要瘋掉。可是後來我又想,為什麼我不能是一個男人,這樣我就可以去好好愛這個女人。我是真的真的愛她。莫錦文。她同樣是我欣賞過的女子。我之所以沒有把她和趙雪妮她們列在一起講述,是由於她在我生命中更重要的意義是以另一種角色出現的。可是,我不能抹煞她不次於趙雪妮她們的卓異與獨特。她當然也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她的漂亮也是自成一派的。她的五官拆開來看沒有一樣算得上標準的漂亮,然而它們合在一起就有點神乎其神了,就有點居心叵測了。她的美麗比之趙雪妮,或者左左,當然要遜一籌,但是她優雅,她在著裝上也是苦心孤諸獨領風騷的,她的舉止談吐也是無懈可擊遊刃有餘的。她一走出來也是一個像周豔那樣引人注目的女子,而且比周豔更沉著更收斂,其實她比周豔更有心計和城府。但是,那是她在這個人世的生活姿態,與我無關,她在我這裏從來都是赤裸的、透明的,甚至她為了我在現實生活中也改變了,她本來是操縱生活的,她卻開始和我一起遠離生活,甚至與世俗生活作對。有她和我一起,我是安全的、有力量的,那個時候,我總是在她的羽翼下。然而我最欣賞最依賴她的地方還是她有一雙我從沒見過的敏銳眼睛。她的洞察力,鑒賞力,品評力,都是不同凡響的。我身邊沒有一個女人在這些方麵有她那麼一流的眼光。她看出班上某位同學暗戀一個異性,最後總是被證明是對的。她時常能幾乎準確無誤地猜透你的心思。她天生喜歡察言觀色,喜歡品論剖析每一個人,這是她的一大愛好。她的語言刻毒譏誚而且戲謔。她有點像簡?奧斯汀。她經常私下裏也就是在我麵前,把一些道貌岸然的嘴臉揭破,把每個人的弱點和醜惡擰出來嘲諷一通。她每每把我逗笑,讓我不得不嘲笑一張張麵具下的可笑嘴臉。因此,她心氣高傲,她有時不近人情、難以捉摸。她是一個我敬畏的女人。她一進入我的生命就像一把利刃紮進我的靈魂。她從一開始就不斷挑剔我,她揭示我性情深處的弱點與醜惡,往往一語道破要害。她指出我的不得體,從著裝到舉止到言談。我的初中時代,正是她使我在左左那裏萌芽的女性意識得以深化,是在她的引導下造就了後來展示在李銘錫麵前的十六歲如花般的我。而趙雪妮的出現也就順理成章恰到好處,因為在我的初中時代,趙雪妮那樣的女人是什麼啟示也不會給我的,而高中時代的我已經不需要那些啟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