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拉,”笛抽噎著說,“我怕!”
“別怕!”我摟著笛的肩膀,“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可是,”笛偷偷瞥了一眼教授,“他想殺死嵐!”
“笛,”我扶著笛坐在那個不知道用途的儀器上,俯身看著她的臉,“請你告訴我,你真的認為嵐是人嗎?”
“是的!”笛堅定地點點頭,“嵐是人!”
“可有人說,她隻是一段記憶、一個實驗材料、一組曾經在電腦裏儲存過的二進製編碼而已,你說呢?”我等著笛回答。
“不,她是一個人!她車開得好,還會經營健身房;她關心我,幫我跟人打架;她樂觀、勇敢、善良還富有同情心;她懂得愛也懂得恨,要沒有她,我恐怕早在大海裏淹死了。你說,她這要不算是一個人,那誰還能算是一個人呢?”
“可她沒有自己的身體呀?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沒有,能算是一個人嗎?”
“她有身體呀!我的就是她的,我們倆共用一個身體,不也挺好的嗎?要是沒有嵐,我的身體不會像現在這樣健康,我也做不來那麼多事情。正是因為有了嵐,我才真正體會到了身體帶給我的自由,我才得到了許多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快樂。真的呢!我學會了開車、學會了遊泳、學會了健美操。我還爬過一回樹呢!真的,我變得不那麼怕跟陌生人說話了,去商場買東西也敢討價還價了。我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如果嵐不在了,我怕又要變回原來的模樣,可原來的我才真的不像是一個人呢!”
“有人說,你們倆共用身體不正常,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要是出現矛盾怎麼辦?權利和義務也無法劃分,特別是情感方麵,比如結婚生子之類的事情,這些僅靠包容和謙讓就能解決嗎?與其將來鬧得不可開交,不如現在一刀兩斷,把原本就不屬於你的記憶刪除,這也是為了你好。”
“我不敢說不會出現這類事情。確實,現在我和嵐就在情感的泥潭裏掙紮。但這是我們的事情,隻能由我們自己解決。”
“有人還說,出於某種親密的關係,譬如你的父親,有權力替你安排和選擇,並且這一尷尬的局麵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要彌補他的過失,這也是出於對你的愛,他要把你變回原來的你,把附加在你身體裏的嵐去除!”
“我不接受他的愛,他也不必計較他的責任。我已經成年了,我會照顧自己。”
“可是,如果他強行這樣做呢?”
“那我就去死。我已經死過好多回了,不怕再死一回。”
教授坐在皮轉椅裏靜靜地聽著我和笛談話,聽到這裏,他開始變得煩躁起來,站起身在操控台前踱了個圈,忽地一擺手,意思是讓我們立即停止這番與他的願望南轅北轍的對話。
“女兒!”他近乎乞求地說,“你要是實在舍不得那個嵐,我可以為她再找個肉身。社會上有那麼多人身體健康卻因貧窮或是地位低微悲觀厭世,這其中肯定有和嵐匹配的姑娘,隻要父親提供足夠的補償,我想肯定有人不介意和嵐共用身體。把你變回正常人,父親也就從對你的愧疚中解脫了。”
“你怎麼能隨意處置別人的生命呢?”笛小聲咕噥道,“這又不是種花,花和花盆可以隨意搭配在一起。這是人啊,哪能說怎樣就怎樣呢?”
“如果花盆同意呢?”教授盯著笛問。
“我不相信有人願意做這樣的花盆!”笛仰起頭鼓足勇氣答道。
“可惜,時間來不及了!”教授搓著手又轉了個圈,他的目光在這個淩亂而又有秩序的實驗室中掃視著,像是可以立即拿起一個花盆證明給笛看。忽然,他拍了兩下巴掌,急切地盯著實驗室的門。小林和小婉走進來,以標準的服務女郎的姿勢站在門邊。教授在皮轉椅上坐好,對兩位姑娘說,“現在,有一個機會,想聽聽你們兩個的意見。”
兩個姑娘靜靜地站立著。
“我想為巫馬嵐找個新夥伴,”教授緩慢而平靜地說,“我要把巫馬嵐的記憶轉移到這個新夥伴的大腦中去,就像我女兒笛這幾個月的這種狀況。當然這樣做會產生許多不便,為此我要給這個新夥伴一定的補償。”
小林和小婉同時低下頭不說話。
“100萬!”教授像拍賣師似的喊出數字,“別忘了,這個新夥伴還和巫馬嵐共同擁有巴克健身中心。”
小林和小婉彼此看了一眼,又低下頭。
“500萬!”教授喊出第二個數字,“想一想,你的一生以自己的本事能掙多少錢?”
小林低頭不語,小婉咬著嘴唇轉著眼珠子開始盤算。
“1000萬!”教授加重了念數字的語氣,“想一想吧,人活一世為了什麼?你失去的隻是虛名,得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機會隻有這一次!”
小林抬起頭來,小婉動了動嘴唇。
“2000萬!”教授把操控台上的煙灰缸向裏一推,“願意的留下,不願意的可以出去了。”
“我願意。”小婉說。
“我也願意。”小林跟著說。
“那好!”教授微笑著站起身,以一種輕鬆愉快的口吻對笛說道,“你看,花盆有了,而且是兩個,你替你的朋友巫馬嵐挑選一個吧!”
“我不願意!”笛大聲說道——不,不是笛,而是嵐——突然現身的嵐從那個不知用途的儀器上跳下來,大聲喊道,“我不是花草,不用你替我選花盆,我是一個人!”
“是啊,”教授被嵐的突然現身嚇了一跳,但他在兩秒鍾之內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隻見他兩手一攤,用戲謔的口吻對嵐說道,“我承認你是一個人,我的女兒也是一個人,我替你找個新夥伴,這樣做你們三個人都得到了利益,難道不好嗎?”
“你不能以大家都有利益為名強迫別人!”嵐顯然被激怒了。
“我並沒有強迫任何人。”教授微笑著說,“你也可以選擇呀!小林和小婉,她倆都願意做你的新夥伴。她倆都是非常優秀的姑娘,甚至在許多方麵比我的女兒還要強很多。你跟她倆當中的任何一個結合,都隻會使你更像是一個人。我充分尊重你的選擇權。”
“這種選擇就是強迫!”
“也就是說,你並不反對選擇的結果,而是反對選擇的方式嘍?”
“我的心告訴我不能接受!”
“你的心不接受什麼?”
“不接受你貌似民主實則強加於人!”
“難道你不滿意這種方式就放棄你滿意的結果嗎?”
“這跟結果滿意不滿意沒關係!”
“這就是你的選擇?”
“是的,我的選擇就是不選擇!”
“我要跟我的女兒說話!”教授氣哼哼地甩了下手,眼睛死死盯著嵐的臉,直到看著嵐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逐漸轉為蒼白,眼中透出了笛顯然因為害怕而有些膽怯的目光,這才用溫和的語氣問道,“笛,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的朋友不滿意我們的選擇方式,為了她個人的偏好,寧願犧牲多數人的利益。她在拒絕別人強迫的同時,實際上也在強迫別人接受她的選擇。既然都是強迫,在這件事上就沒有公平正義可言。她不顧及我們的感受,我們為什麼還要顧及她呢?現在,我把生殺大權交給你,隻要你一句話,我立即就把她做掉!”
“不!”笛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我沒有處置別人生命的權力!”
“你有!”教授大聲吼道,“因為別人的生命影響到了你的生命!如果心慈手軟,你這一輩子就要和這個人連在一起,讓她毀掉你的一生!”
“不……”笛哭了,紮在我懷裏,“我不能……我不願意……”
“哼!”教授氣哼哼地坐在皮轉椅上,鼻孔裏喘著粗氣,稍稍鎮定下情緒,把臉轉向我說道,“你勝了!這並不是因為我愚蠢,而是因為我的女兒站在你一邊。”
“我不想討論這勝與負背後隱藏的深層次原因,”我替笛擦了擦眼淚,然後對那個神情頹然的教授說,“我隻想聽你說第二個條件。”
教授坐在他的寬大的皮轉椅裏沉思不語,我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教授仍在沉思。
笛已經不哭了,兩隻手抓著我的胳膊。實驗室裏很靜,我聽見不知從哪裏傳來持續不斷的轟轟聲,大概是大雨猛烈地澆在花房房頂上的聲音吧。這裏離洞口很近,洞口外就是屍臭魔芋花的花房。
我看了眼站在笛身後的小林和小婉。她倆表情呆板,看不出剛才跌宕起伏的一幕,到底使她倆感到慶幸還是沮喪。但我想,她倆的內心肯定不平靜。假如嵐在她倆當中選一個,被選中者在失去身體一半支配權的同時變成了千萬富婆。如果真是這樣,那個沒被選中的又會怎麼想呢?從此兩個雙胞胎似的女孩有了天壤之別,還能像現在這樣親密無間嗎?
幸運的是,嵐的選擇讓她倆保持了一如既往的平等,她倆才能看起來這麼平靜,起碼我從她們的臉上看是這樣。但剛剛錯過了一個所失和所得都如此巨大的機會,內心的不平靜是肯定的。
我把目光再次轉移到教授身上。與其說他在沉思,不如說他在積攢勇氣按下他實在不甘心按下的那個按鈕。每流逝1秒鍾,他就顯得衰老一點,這種衰老是心理上的,但從他臉上逐漸積聚的晦暗上表現了出來。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了,為了女兒,為了能減輕心中的負罪感,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我對他並不抱有任何敵意,實際上,我和他都不過是我們所處環境的塑造物,誰也不是自己願意成為的那個自己。
這時,掛在門口牆上的電話機響了。
教授走過去摘下話筒貼在耳邊。在接電話的時間裏,他隻是表情嚴肅地嗯了兩三聲,最後說了句“知道了”,便掛好話筒坐回他的皮轉椅。
“你們救走了老爹?”教授以耐人尋味的口吻問道,“你和金小米,還有那個你稱之為森林人的家夥,是吧?”
“那兩個保安怎麼樣了?”我問,“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隻是暈厥,現在已經沒事了。”教授擺了擺手,意思是這種事不值一提。突然他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吼道,“你和金小米,還有那個老不死的老爹,你們都是一樣的蠢貨!你們這樣的人,就是再活一萬年,也是人類的垃圾!你們隻知道高談闊論,隻知道守著自己鼻子尖下芝麻大點兒的所謂權利,守著比你們那芝麻大點兒的權利也大不了多少的所謂良心,以為這樣你們就是人了。你們錯了!生命是用來戰鬥的,不是用來活著的!隻有因你的存在使這個世界有所改變,你才真正算做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