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馬裏亞納海溝的軟泥中醒來,海麵下11034米。微型火山的砂塔像生日蠟燭不熄地燃著,周圍有比目魚和紅色小蝦無聲無息地漫遊,海水淡淡的鹹味摻著少許硫黃味正好讓我安眠。但是女友浮於海麵拚命地呼喚我,還向我投擲鵝卵石。
床頭櫃上台燈亮著,玻璃煙缸裏堆滿煙蒂,《了不起的蓋茨比》匍匐在地板。我瞥了眼唐老鴨鬧鍾,半夜12點。這樣的時刻,這座城市的正常分子都在毫不吝惜地享受睡眠,隻有我被女友從夢中喚醒,聽著風把窗外護欄的瓦棱板吹得像小鬼在擂鼓。
女友死了!2007年2月4日,星期日,立春第一天,一早下起似雨的雪。我沒敢開車,9點半在她家簽完《結婚保證書》出來,她送我到魚門橋公共汽車站。她讓我陪她去超市買發卡,我說10點半和湯姆·傑瑞有約會。她生氣了,一甩手跑到馬路對麵乘2路車。我看了眼手表:10點05分。我正要去追趕剛好也駛進站的7路車,突然她繞過2路車尾揮手向我跑來。TMD!一輛疾馳而過的切諾基吉普車,毫不留情地將她軋在車輪下。她趴在馬路中央,那隻手仍向我伸著,像是乞求我拉她一把,紅油漆似的血,一直流到我的腳邊。
該死的發卡,我為什麼不陪她去買那隻發卡呢!所謂和湯姆·傑瑞的約會,隻不過是去堂姐的肉餅店喝啤酒;她也是,一個留俏皮短發的姑娘,買的哪門子發卡!她是為發卡死的還是為我死的呢?為我,也為發卡,又似乎都不是。所有推論都似是而非。隻有一點是確定的,那隻現在不知是躺在超市櫃台裏還是已被哪個女士戴在頭上的發卡,成為了她生命的句號。
這一夜睡眠隻好作罷。我熄了台燈,拉開厚厚的窗簾,城市的微光溜進房間均勻地散布開來。我穿衣來到客廳開冰箱取出一罐青島啤酒,站在陽台窗前邊喝邊遙望城西的玉枷山。
那裏隻有黑魆魆蜿蜒的一抹,唯有山頂電視塔尖上的紅色標誌燈清晰可見。在我與那不停閃爍的標誌燈之間,鋪展開的市區籠罩著一層薄紗似的白霧。偶爾有一兩輛打著前照燈的夜行車駛過,像沿著街區公路飛去的小小的螢火蟲。可以看見貫穿市區的青羊河,像從玉枷山黑影中鑽出的一條蛇,從公寓樓的左側向大海爬去。
城市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一切活的和死的東西發出的氣味,混合成滯重的氣息鑽入我的鼻孔。我可以分辨它們,哪怕隻有可憐的幾個氣味分子。隻需靜心凝神,緩緩納入,鼻穴深處一叢茂密如羊胡子草般的嗅覺纖毛,便會自動條分縷析,傳至大腦映現出味源物的影像。
房間裏仍留有女友的體味,她的體味如同我的煙味,在房間的每一件物品上都留下了痕跡。我不能確切地描述她的體味,那是一種濃烈的甜香中夾雜著少許辛辣的味道,它讓人畏懼更讓人癡迷。那種叫人沉醉的甜香擁抱你時,尖銳如針的辛辣也刺入了你的心房。但我喜歡,這種喜歡來自靈魂的深處,大概是一種命定的因緣吧。
仿佛是夜場電影院,我的腦海中總是循環放映著同一段情景:穿毛領棉衣的黑瘦男子按下一個電梯間裏的那種按鈕。屍床滑進爐膛,她躺在屍袋裏,像個純粹的物體紋絲不動。閘門落下,顯示屏的紅字由“空爐”變成“工作”。火山爆發,烈焰衝騰,岩漿噴湧。一小時後她化為青煙和骨灰。白鐵皮簸箕,一簸箕、又一簸箕、再加四分之一簸箕,剩下二又四分之一簸箕骨灰的她,像塵土一樣被倒進冰冷的石匣中——壓實,工具像是塊磚頭——蓋上蓋兒,包上紅色的絲綢——句號。我始終沒掉一滴淚水,我自己也納罕至極。
我仍然生活在充滿她體味的世界裏。在廣仁醫院急診室、在火化場觀看室、在花溪公墓、在家中……無論我身處何地,她的體味如影相隨。是的,體味並不能說明她仍然活著,或許隻能說明她曾經活過。體味可以是以往的遺留物,但遺留的體味與新鮮的體味是有區別的。她車禍之前充滿活力的肉體,與她在太平間冰櫃中緩慢腐爛的肉體,怎麼也不能等同。她的肉體已化為骨灰,骨灰也已葬於墓地。但我切實嗅到了這個世界上,隻有她而且是她的活體,仍在不斷產生的獨有的體味。體味微弱,但源源不絕,來自我無法判明的所在。
那天,廣仁醫院院長古永年教授參加了對女友的搶救。從急診室出來,他用雙手按著我的肩膀,目光深邃沉鬱,竭力隱藏著同情與哀傷。他有一張端正的國字臉,兩頰爬滿並不算稠密的軟而黃的腮毛,有著猩猩似的高聳的眉骨和扁塌的鼻子,即便戴著手術帽,也難以遮掩他那淩亂不堪的頭發。作為一名醫院的院長,這副尊容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他的手寬厚巨大,簡直就是一雙猩猩的手。這樣的手,是可以和魔鬼較量的,假如它不是長在魔鬼身上的話。這雙手在我的肩上待了足足有兩分鍾,遠遠超出醫生對死者家屬的安慰。我可以明顯感覺到這雙令人生畏的手在微微顫抖,它告訴我它的主人此時內心的不安和愧疚,而以教授這樣地位的人,本來是可以扭臉走掉的。雖然我沒有回應一個字,但我當時就原諒了他,甚至有點感激他了。
假如不是他身上散發出一種似狐臭又非狐臭的氣味,我可以說開始喜歡上他了。一望而知,這是一個兼具哲學家和藝術家氣質的人。他眉宇間泛出的光澤,是能將我和他的靈魂溝通的;但他整個身形卻顯出獵手與野獸混合的逼人氣勢,叫人不寒而栗;尤其他身上的那種氣味,令我惡心——更嚴重的是,這種氣味讓我品咂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災難降臨的味道!大概這是因為教授每天都跟死神打交道的緣故吧——不過,就憑這種氣味,我祈禱永遠離他十萬八千裏!